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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樓裏有幾位教授都摸清楚了。喬紅梅向四周看一眼。旁邊一個男孩在捂嘴大笑,正和看不見的談手聊得火熱,據說他們在網上可以開party,十多個人七嘴八舌,空間距離幾千英里。
這人說他對自己感到喫驚,竟會如此無情地丟棄他一貫的行爲準則,屈從渴望,幹着不大上臺面的事。草坪四周有些長椅,他坐在某一把長椅上。在她與他距離縮短到二十米時,他對自己說,好吧,讓我登場吧,只需站起身,朝她伸出一隻手。但就在喬紅梅離他五步之遙時,忽然向身後的公寓大樓轉過身,朝十六層的一個陽臺揚了揚手。他看見她手勢家常,笑容也很家常,充滿對眼下生活的安全感和麻木。從他的角度,他看見一把未撐開的淡藍遮陽傘和白色塑料桌椅,她的丈夫伏在欄杆上喝早晨的最後一杯咖啡。因此他沒有起身,與她正式開場。也許他還要再等等,等渴望造成的沒出息感覺過去。不僅渴望,還有些不可告人的朦朧企圖,他坦白地告訴她。
他怕他從文字後面走出來會控制不住自己。你身上有對男人的默許,慶幸的是隻有極少數男人看得到它。
他語氣又變得相當“尼采”了,喬紅梅想。
走過他的長椅,她的蘋果啃完了。她把蘋果扔進一個垃圾筒,掏出皮包裏的紙巾,擦了擦嘴和手。牽狗的熟人走回來,她背轉身去,希望別再寒喧第二次,但失敗了,首先狗不讓她混過去。狗豎起身體,兩爪抱住她大腿,熱誠裏藏着不可告人的朦朧動機。她呢,跟狗的主人都不去識破那動機,只說這樣的早上……真好!
這人斷定喬紅梅認識狗的主人有多年了,雙方都嚴密控制關係的進展。他說喬紅梅從垃圾筒轉身的一剎那,便是另一個人,隨俗、近情理、尊重小布爾喬亞的蒼白友情。他說誰能想象呢?她這樣一個女人從那麼個小村落裏走出來,那個曾把二百一十三名少女供上祭臺的村落,那個讓女兒們遠走高飛的村落。
她告訴這人,她感謝他讓她好好認識了一次自己。她說他的洞察力,那近乎神明的感知能力,使她第一次產生打開自己的願望。她的祕密不僅對別人是祕密,甚至對她自己也是祕密。
她說有些祕密是必須守口如瓶的。第一次意識到她有了那樣的祕密,是一九七七年,她十一歲。還是冬天,還是稻草垛。八個知青全走光了,僅剩的一個是男孩,十九歲。他常躺在稻草垛上吹口琴,吹累了就對村裏的孩子們講南京、上海、美國。他講着講着會突然停住,有時嘴裏還含着半句話。他這個時候的樣子很奇怪,眼睛挨個看着這羣鄉下孩子,像是一分鐘前剛降落到他們中間。然後他用完全不同的口氣說,你們多幸福,反正生長在愚昧之中,也就感覺不到愚昧了。他說哪天起火就好了,把所有稻草垛燒起來,然後就再沒有絆住他的這個愚蠢小村莊了。他在所有同伴離開之後又呆了一年,罵罵咧咧,鬍子拉茬,三天抱病兩天臥牀的一年。這一年那個叫紅梅的小姑娘從他嘴裏聽了許多故事,美國有個林肯,英國有個培根,還有拜倫和雪萊。不論他向孩子們講什麼,都會突然轉回來,用他所講的來參照小村子的渺小、可憐、無知。就在他開始認命時,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被燒死在一個稻草垛裏。穀場上的幾個稻草垛那一夜全燒成了灰。因爲有人看見他誘拐了村裏女孩,不止一次,他和女孩們消失在柔軟的稻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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