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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帶着書娟和威爾遜女子學校的十六個女學生趕到江邊,準備搭乘去浦口的輪渡。到了近傍晚時分,輪渡從浦口回來,卻突然到達了一批重傷員。重傷員都傷在自己人槍彈下,因爲他們在接到緊急撤退命令從前線撤到半途,卻遭遇到未接到撤退令的友軍部隊的阻擊。友軍部隊便把撤退大軍當逃兵,用機槍掃,用小鋼炮轟,用坦克輾。撤退大軍在撤離戰壕前已遵守命令銷燬了重武器,此刻在堅守部隊的槍口前,成了一堆肉靶子。等到雙方解除了誤會,撤退部隊已經傷亡幾百。堅守軍或許出於內疚,瘋了一樣爲喫了他們子彈的傷號在江邊搶船。神父和女學生們就這樣失去了他們的輪渡。
當時英格曼神父認爲夜晚的江邊太兇險,有槍的鳴槍,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過如此了。於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帶隊,教堂僱員阿顧和陳喬治護駕,穿小巷把書娟和同學們又帶回了教堂。他向女學生們保證,等天亮的時候一定會找到船,實在找不到,還剩一條後路,就是去安全區避難。據英格曼判斷,南京易守難攻,光靠完好的城牆和長江天險,誰想破城都要花個幾天時間。
孟書娟在之後的幾十年一次次地驚悚地回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國首都南京競失陷得多快呀!當時已經歷了一大段人生的英格曼神父在自己的微觀格局中誤解了局勢,使他和女學生們錯過了最後的逃生機會。
這是一個致命的錯過,它註定需要一場巨大犧牲來更正。
十三歲的孟書娟順着閣樓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來。她的腳落在《聖經》裝訂工場的地面上,感到黏溼刺骨的十二月包囊上來,除了遠處偶然爆出的幾聲槍響,周圍非常靜,連她自己身體的行進,都跟黑暗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此刻她還不知道這靜靜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棄掙扎,漸漸屈就的靜。
書娟走在溼冷的安靜中,她的腳都認識從工場這頭到那頭的路了。一共二十二張案子,供學生們裝訂《聖經》和講經手冊所用。現在跟書娟留在教堂的女同學大多數都是孤兒,只有兩個像書娟這樣,父母因故耽擱在國外和外地。書娟認爲這些父母是有意耽擱的,存心不回到連自己政府和軍隊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
就在書娟赤裸下身,站在馬桶前,好奇而嫌惡地感到腹內那個祕密器官如何活過來,蠕動抽搐,泌出深紅液體時,完全不清楚威爾遜福音堂的高牆外,是怎樣一個瘋狂陰慘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藥旗的坦克正在進入南京,城門洞開了,入侵者直搗城池深處。一具具屍體被履帶扎入地面,血肉之軀眨眼間被印刷在離亂之路上,在瀝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歲的孟書娟只知一種極致恥辱,就是這注定的雌性經血;她朦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發各種邪惡事物的肉體,並且這肉體不加區分地爲一切妖邪提供沃土與溫牀,任他們植根發芽,結出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