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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得籽啊瓤啊都臭了。”蘇菲說。
豆蔻回過身,猝不及防地把碗裏的湯朝蘇菲潑去。豆蔻原本不比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書理,心智更幼稚幾分,只是身體成熟罷了。女孩們憋了滿心焦慮煩悶悲傷,此刻可是找到發泄出口,頓時朝豆蔻撲過來。一個女孩跑過去,關上餐廳的門,脊樑擠在門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兒,現在變成了她們的仇敵。門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髒話卻堵不住,從門縫傳出去,法比老遠就聽見了。伙伕陳喬治嫌他走得慢,對他說:“打了有一會了,恐怕已經打出好歹來了!”
果然如此,門打開時,豆蔻滿臉是血,頭髮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頭上那銅板大的禿疤,把燭光反射在上面。陳喬治趕緊過去,想把豆蔻從地上扶起來。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來,嘴還硬得很:“老孃我從小捱打,雞毛撣子在我身上斷了幾根,怕你們那些嫩拳頭?十幾個打我一個,什麼東西!”
女孩們倒是受了傷害那樣面色蒼白,眼含淚珠。十幾個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們所受的傷害多麼重?那些髒得發臭,髒得生蛆的污言穢語入侵了她們乾乾淨淨的耳朵,她們一直沒得到證實的男女髒事終於被豆蔻點破了。
法比叫喬治把豆蔻送回地下室的倉庫。不久陳喬治回來告訴法比,說趙玉墨小姐想見副神父。法比說:“不見!”他被自己的粗大嗓門嚇了一跳。並且,陳喬治受驚的臉也是一片鏡子,照出他的惱怒和煩躁有多麼突兀。他轉身向英格曼神父的居處走去,走得飛快,心裏說:呸,你以爲你趙玉墨使了兩下媚眼就勾住我了?我就落下什麼把柄在你手裏了?想見我就見得着?……呸!一定要想法把她們送走,堅決向英格曼神父請願,把她們塞進安全區,塞不進也塞,日本人在安全區天天找花姑娘,讓她們給日本人找去拉倒!……真的拉倒?
法比的腳步突然慢下來,他悲哀地發現他的心沒那麼硬。
法比·阿多那多六歲時,父母在傳教途中染上瘟疫,幾乎同時死去,母親這詞的意義對於他是阿婆。叫是叫阿婆,其實阿婆比他母親只大幾歲,阿婆是從他生下來就抱他、揹他的人。阿婆又松又軟的大奶子是他童年的溫柔鄉,只要一靠着它們,他就安然入睡。父母去世後,他的真阿婆來到中國。外祖母是個穿一身黑,又高又大滿頭捲髮的女人,他躲在他的中國阿婆身後,怎麼也不敢跟他的親阿婆行見面禮。外祖母是來帶他回美國去的,鄉鎮上一個中學教員艱難地給雙方做翻譯,法比聽了這個噩耗後偷偷逃跑了。
那是稻子剛剛打下的時節,到處都有稻草垛可藏。夜裏法比溜回阿婆的草房,摘下阿婆晾在草檐下的老菱幹、年糕乾,帶回稻草垛給自己開飯。阿婆養的十二隻麻花鴨在哪裏下蛋,法比都知道。法比總是在阿婆去河邊拾鴨蛋前把鴨蛋截獲,磕開生喝。當阿婆察覺自己的東西不斷丟失是因爲家賊,心裏便有數了。寡婦阿婆何嘗沒有私心,想留住法比?
法比的外祖母清理了女兒女婿的遺產,變賣了能變賣的傢俱衣物,徒勞地等了法比半個月,最後受不了中國江北村莊的飯食、居住、如廁和蚊蚋,終於放棄了帶外孫回國的計劃,跟阿婆所在村的族長說,一旦找到法比,一定請鄉鎮那位中學教員用英文給她寫信,她再來接他。
但法比的外祖母從此沒收到任何來自中國江北農村的信。到了法比成人時,他暗自爲自己兒時的重情和任性後悔過,那是他被英格曼神父收爲神學院學生的時候。法比的親外祖母離開後,法比跟阿婆一起去投奔阿婆的一個遠房親戚,這位親戚是法比父母的朋友,也是他把阿婆介紹給法比父母做幫傭的。阿婆從此便爲這個親戚漿洗打掃,法比和這家的少爺們同喫同住。當十七歲的法比從揚州的教會中學畢業,正逢英格曼神父到學校演講,神父對法比這個長着西人面孔的中國少爺非常好奇,主動和法比攀談起來,在英格曼神父離開揚州回南京的時候,替他拎行李的,就是法比·阿多那多,他是在英格曼神父微笑着從講臺上走下來,走向自己的時候才認識到,他十七歲的生命那麼孤獨,他永遠不可能是個中國人。英格曼神父優雅淡定的風度像他的口才和知識一樣,在一小時內收服了年輕的法比,他這才悟到自己從來就不甘心做一箇中國人。他也明白,英格曼神父對他親和也是因爲他是個西方人,神父暗示他,讓法比接着混在中國人裏,繼續做中國人就糟蹋了他。英格曼和法比交談着,像馬羣裏立着兩隻偶遇的駱駝,一見如故,惺惺相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