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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比從南京神學院畢業後,在神學院兼任教授的英格曼神父爲法比申請了獎學金,去美國進修三年。法比找到了他在美國的一整個家族,有了長幼一大羣親戚。他在跟他們團圓是把頭皮都抓破了;他一緊張不安頭皮就會抓滿螞蟻般的癢。這時他發現自己也做不了美國人,他覺得跟美國親戚們熱絡寒暄的是一個假法比,真法比瑟縮在內心,數着分秒盼望這場歷史性血緣大會晤儘早結束。
他輕輕敲了敲英格曼神父起居室的門,英格曼請他進去。神父跟法比的關係一直完好地保持在初次見面的狀態,沒有增進一度親密,英格曼神父假如是你的隔壁鄰居,他會在頭次見面時親切真誠地跟你說: “認識你真好!”但幾十年鄰居做下來,他也還是:“認識你真好!”他可以讓熟識感凝固,讓情誼不生長也不死。
“有事嗎,法比?”英格曼神父問道。他沒像往常一樣客套地讓座。
本來法比是來向英格曼報告女學生和豆蔻衝突的事,催促英格曼把妓女們送往安全區。但他一走進英格曼的客廳,就感到神父滿心是更加深重的憂患,他要談的話在此氣氛中顯得不合時宜,不夠分量。英格曼神父正從無線電短波中接收着國外電臺對於南京局勢的報道,他看了匆匆進來的阿多那多一眼,又轉向收音機。法比陪着他沉默地聽着嘈雜無比的廣播,眼睛瀏覽着歲月磨舊了的乳白,原先的色澤暗沉了,一塊塊大小不等的白色長方和橢圓是各種相框留下的印記。在空襲初期時,英格曼神父怕轟炸會震壞鏡框,就讓阿顧把它們摘下來,收藏起來了。法比記得每一幀不在場的相框所框着的內容,因爲幾十年來英格曼神父從未移動過它們,或者替換過它們。最大的垂直橢圓印記是英格曼神父母親的肖像留下的。這張肖像最初只是一張極小的照片,放在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個懷錶後面,經過高明的放大和精細的修補,肖像看上去半是科學半是藝術。左下方,那個長方形空白是英格曼的畢業全身照留下的,也是英格曼曾經竟然年輕過的證據。右下方的橫臥橢圓形,原先掛着教皇接見英格曼神父的照片。
英格曼神父像是跟自己說: “看來是真的——他們在祕密槍決中國士兵。剛纔的槍聲就是發自江邊刑場。連日本本國的記者和德國人都對此震驚。”
今天凌晨五點多,槍聲在江邊響起,非常密集的機關槍聲。當時英格曼神父疑惑,是否中國軍隊還在抵抗。可是據安全區的負責人告訴他,沒有來得及撤退的中國軍隊已全部被俘。把收音機的新聞和今天清晨的槍聲拼到一起,英格曼對法比說:“日本竟然無視國際戰俘法規,挑釁文明和人道?你能相信嗎?這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日本國的人?”
“要想法子弄糧食和水。不然明天就沒有喝的水了。”法比說。
英格曼神父明白法比的意思:原先設想三天時間佔領軍就會收住殺心,放下屠刀,把已經任他們宰割的南京接收過去,現在不僅沒有大亂歸治的絲毫跡象,並且殺生已進入慣性,讓它停下似乎遙遙無期。法比還有一層意思:神父當時對十幾個窯姐開恩,讓她們分走女學生們僅有的食物資源,馬上就是所有人分嘗惡果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