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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比按趙玉墨講的路線沿着門口的小街往北走,到了第二個巷子,進去,一直穿到頭。街上景觀跟他上次見到的相比,又是一個樣子,更多的牆黑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七八隻狗忙忙顛顛地從他身邊跑過。狗在這四天上了膘,皮毛油亮。法比凡是看到一羣狗聚集的地方就調開視線,那裏準是化整爲零的一具屍首。
法比右手拎着一隻鉛桶,隨時準備用它往狗身上掄。喫屍體肉喫瘋了的狗們一旦變了狗性,改喫活人,這個鉛桶可以護身。從巷子穿出,他看見一片倒塌的青磚牆,是一片老牆。斷牆那邊,一注池水在早上八點的天光中閃亮。池塘邊阿顧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許阿顧碰到了什麼好運,丟下蒼老的英格曼神父和他自己菲薄的薪水離去了。也可能阿顧被當成苦力被日本人徵到埋屍隊去了。屍體時時增多,處理屍體的勞務也得跟着增長才行。
池塘裏漂着枯蓮葉。這是多日來法比看見的最寧靜和平的畫面,他將鉛桶扔進塘中,打起大半桶水,沿來路回去。這點水對於教堂幾十口人來說,是杯水車薪,必須用英格曼的老寶貝福特運水。
法比回到教堂,將福特的後排座拆出去,把教堂裏所有的桶、盆、大鍋都蒐集起來,塞到車上。第一車水運回來,陳喬治煮了一大鍋稀粥,每人發了一碗粥和一小碟氣味如抹布、口感如糟粕的醃菜,但所有人都覺得是難得的美味。
地下室裏的女人們和女學生們已經好幾天不漱不洗,這時都一人端一杯水蹲到屋檐下的陰溝邊,先用手絹蘸了杯子裏的水洗臉,再用剩的水漱口刷牙。
玉墨用她的一根髮帶沾上水,細細地擦着耳後、脖根,那一點點水,她捨不得用手絹去蘸,她解開領口的紐扣,把剮用水搓揉過的綠髮帶伸到上半部胸口,無意間發現法比正呆呆地看着她,她小臂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某種病懨懨的情愫在她和法比之間曲曲扭扭地生長,如同一根不知根植何處的藤,從石縫中頂了出來。
等法比第三次去那小池塘打水時,就發現了阿顧的去處。祠堂前面居然駐着一個連的日本兵,是他們把阿顧打死的。法比斷定出這樣一個始末,阿顧擔着兩個水桶走到池塘邊,正好碰見幾個日本兵需要他的水桶,阿顧不懂他們叫喚什麼,日本兵覺得讓這個中國人懂他們的意思太費勁,就一槍結果了阿顧。中了彈的阿顧懵頭懵腦地逃跑,卻是在往池塘中心跑,追上來的第二顆子彈使阿顧沉進水裏。
那口池塘實在太淺了,法比運了三趟水,紮在淤泥裏的阿顧就露出了水面。法比趟着沒膝的泥污,把阿顧往岸上拖,拖着拖着,法比感覺到自己有了觀衆:十多個日本兵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後,十幾個槍口都對準他。但法比的臉一轉過去,槍口便一個挨一個地垂下去。法比的白種人面孔使他得到了跟阿顧不同的待遇。
這一次法比的車沒有裝水,裝回了阿顧。黑瘦子阿顧被泡成了白胖子,英格曼神父簡單地給了阿顧一個葬禮,將他埋在後院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