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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講的身世摻了一半假話,說自己十九歲還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個負心漢。負心漢是要娶她的,她才委身,幾年後負心漢不辭而別,她脫下訂婚鑽戒,心碎地大病一場,差點歸陰。她淚美人那樣倚在世祧懷裏,參透人世淒涼的眼神誰都經不住,別說心軟如糯米餈粑並有救世抱負的張世祧。世祧不僅沒被玉墨的傾訴噁心,還海誓山盟地說,他張世祧決不做趙玉墨命中的第二個負心漢。
趙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張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裝內兜裏發現了一張旅店經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麼。家裏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麼好事呢?張少奶奶照旅店上的電話打過去,上來便問經理:“張世祧先生在嗎?”經理稱她爲:“趙小姐。”張少奶奶機智得很,把“趙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應,不多說話。經理說:“張先生請我告訴你,他今天下午四點來,晚一小時,請你在房間等候。”
張少奶奶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趙玉墨的底給摳了。她向世祧攤底牌時,世祧堅決否認趙玉墨是妓女。張少奶奶動員世祧所有的同學朋友,才讓他相信南京只有一個趙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樓的名娼。這時已太晚。趙玉墨的心術加房中術讓世祧惡魔纏身。他說趙玉墨是人間最美麗最不幸的女子,你們這樣歧視她仇恨她,虧你們還是一介知識分子。
其實讓張世祧這種男人浪子回頭也省事,就是悲悲慽慽地吞嚥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現實,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歐洲待了六年,他標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從不傷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傷害的弱者。張少奶奶不僅隱忍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來,眼神絕望,嬌喘不斷,但一句爲難世祧的話都不說,連他每晚去哪裏都不過問。這就讓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傾斜,碰上趙玉墨小打小鬧,使小心眼動小性子,他已不覺可愛,他煩了。政府各部門內遷時,世祧本來說好要給玉墨贖身,再給她買張船票,讓她悄悄跟到重慶。出發前夕,世祧送來一封信,說自己在空襲中受了傷,一時去不了重慶,將由張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裏靜養。隨那封信,帶給玉墨五十塊大洋和一根金條。還不如前面的負心漢,豁出一個鑽石戒指。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來就平等的教育長官,看玉墨就值一根金條和五十塊大洋。
我姨媽書娟此刻悟到,她的母親和父親或許也是爲了擺脫某個“賤貨”離開了南京,丟下她,去了美國。母親和父親吵了幾個月,發現只能用遠離來切斷父親和賤貨的情絲。她用自己的私房錢作爲資金,逼着父親申請到那個毫無必要也毫無意義的考察機會。書娟此刻還意識到,她和母親的生活裏是沒有趙玉墨這類女人的。要不是一場戰爭,她們和書娟永遠不會照面。男人們在賤貨們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妻子兒女面前展露的德性,是弱點。這些寄生在男人弱點上的美麗女人此刻引起了書娟火一樣的仇恨。教堂牆外燒殺擄掠的日本兵是敵人,但對於十三歲的女孩來說,到目前爲止他們仍是抽象的敵人,而地下倉庫裏的這些花花綠綠的窯姐,對於書娟,是具體的、活生生的反派。她們連英雄少校也不放過,也去開發他的弱點。
所以她對着透氣孔叫了一聲:“騷婊子!不要臉!”
屋裏的聲響頓時靜下來。
“誰在外面?”玉墨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