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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一開始,書娟就流下眼淚。我姨媽孟書娟是個不愛流淚的人,她那天流淚連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講述過這三個中國戰士的死亡,講述這次葬禮,總是講:“我不知到底哭什麼,哭得那麼痛。”老了後書娟成了大文豪,可以把一點感覺分析來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當時流淚是因爲她對人這東西徹底放棄了希望:人怎麼沒事就要弄出一場戰爭來打打呢?打不了幾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動物了。而動物也不喫自己的同類呀。這樣的忍受、躲避、擔驚受怕,她一眼看不到頭。站在女伴中低聲哼唱着《安魂曲》的書娟,眼睛淚光閃閃,看着講壇下的四具遺體。
她從頭到尾見證了他們被屠殺的過程。人的殘忍真是沒有極限,沒有止境。天下是沒有公理的,否則一羣人怎麼跑到別人的國家如此撒野?把別人國家的人如此欺負?她哭還因爲自己國家的人就這樣軟弱,從來都是受人欺負。書娟哭得那個痛啊,把沖天冤屈都要哭出來。
早晨七點,他們把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園中。
英格曼神父換上便於走路的膠皮底鞋,去安全區報告昨夜發生的事件,順便想打聽一下,能否找到交通工具把十幾個女學生偷偷送出南京。哪怕能有一輛車,把女孩子們安全運送到拉比先生家裏,或者讓她們在羅賓遜醫生住處擠一擠都行。只要有一兩名安全區委員會的委員跟隨車子,保障從教堂到拉比先生或羅賓遜醫生的宅子五公里路程上不被日軍截獲。發生了昨夜的事件,英格曼神父認爲教堂不但不安全,而且似乎被日軍盯上了。他覺得日軍在搜查閣樓之後,一定會懷疑那些女學生們沒有離開,從而懷疑法比給他們的解釋:在南京陷落前,所有女學生都被家長帶走了。英格曼神父甚至恐懼地想到,日本兵連女孩們的氣味都能聞出來。他記起昨夜,似乎聽到一個女孩失聲叫喊了一聲。但願那是錯覺,是緊張到神經質的地步發生的幻聽。
就在英格曼神父分析自己是否發生過剎那的聽覺迷亂時,隔着半個地獄般的南京城,那位日本少佐也在想他昨夜聽到的一聲柔嫩叫喊是怎麼回事。
當然,我這樣寫少佐當然是武斷的,憑空想象的。不過根據他這天下午就要付諸的行動,我覺得我對少佐的心理揣摩還是有些依據。在那個年輕的教堂廚師被子彈打中倒地,少佐聽見了一聲少女的叫喊。很年輕的聲音,乳臭未乾。接下去少佐聽了搜索閣樓的士兵的報告,說閣樓是個集體閨房。離開教堂後,他把那聲叫喊和十幾個鋪位、十幾套黑色水手禮服裙聯想起來,懷疑那十幾個女孩子就藏在教堂裏。少佐想象十幾個穿着黑呢子水手裙的少女,她們皮膚在手掌上留下的手感一定就像昂貴的鮮河豚在嘴脣和舌頭上留下的口感,值得爲之死。他肉體深處被吊起的饞欲使他大受煎熬。少佐和大部分日本男人一樣,有着病態的孌童癖,對女童和年輕女子之間的女性懷有古老的、罪惡的慕戀。少佐把那聲似有若無的叫喊想成她奉出初夜的叫喊,越想越迷醉。那聲叫喊是整個血腥事件中的一朵玫瑰。假如這病態、罪惡的情操有萬分之一是美妙的,假如沒有戰爭,這萬分之一的美妙會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發的黑暗詩意。但戰爭使它不同了,那病態詩意在少佐和他的男同胞身心內立刻化爲施虐的渴望。作爲戰勝者,若不去佔有敵國女人,就不算完全的戰勝,而佔有敵國女人最重要的是佔有敵國女性中最美的成分——那些少女們。所以少佐要完成他最後的佔領,佔有敵國少女,佔有她們的初夜。
我想少佐大概花費了大半天工夫才尋找到那盆聖誕紅。他打算帶着聖誕禮物,帶着花,以另一種姿態去按響威爾遜教堂的門鈴,有了一盆聖誕紅,他就不再是昨夜那個執行軍務不得已當了屠夫的佔領軍官了。
先讓英格曼神父去和安全區領導們商討如何把女學生們偷運出教堂的乏味枯燥的細節吧。也讓少佐去上天入地地尋找他認爲下午行動必不可缺的聖誕紅吧。我還要回到教堂墓園,這是早上七點一刻左右,英格曼神父剛剛出門。
秦淮河的女人們和女孩們都離開了,只有玉墨一人還站在戴濤的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