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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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書娟赤裸下身,站在馬桶前,好奇而嫌惡地感到腹內那個祕密器官如何活過來,蠕動抽搐,泌出深紅液體時,完全不清楚威爾遜福音堂的高牆外,是怎樣一個瘋狂陰慘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藥旗的坦克正在進入南京,城門洞開了,入侵者直搗城池深處。一具具屍體被履帶扎入地面,血肉之軀眨眼間被印刷在離亂之路上,在瀝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歲的孟書娟只知一種極致恥辱,就是這注定的雌性經血;她朦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發各種邪惡事物的肉體,並且這肉體不加區分地爲一切妖邪提供沃土與溫牀,任他們植根發芽,結出後果。
我的姨媽孟書娟就是在這個清晨結束了她混沌的女童時代,她兩腿被襠間塞的一塊毛巾隔開了距離;她就是邁着這樣不甚雅緻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鐘樓在幾天前被炸燬了,連同教堂朝着街道的大門一塊塌成了一堆廢墟,此後出入都是靠一個小小的邊門。某處的火光襯映着那坍塌的輪廓,淪爲廢墟也不失高大雄偉。主樓跟她所在工場相隔一條過道,過道一頭通向邊門,另一頭通往主樓後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父愛它勝於愛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訴他的教民,這是南京最後的綠洲。幾十年來供教民們舉行義賣和婚喪派對的草坪上,眼下鋪着一張巨大的星條旗和紅十字旗。草坪一直綿延到後院,若在春夏,綠草浮載着英格曼神父的紅色磚房,是一道人得童話的景觀。東邊升起了微弱的紅霞。
這是一個好天。很多年後,我姨媽總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個好天!
孟書娟邁着被毛巾隔離的兩條腿,不靈便地走回聖經工場。爬上樓梯後,她馬上進入夢鄉的和平。
天微亮時,女學生們都起來了。是被樓下暴起的女人哭鬧驚醒的。
閣樓有三扇扁長形窗戶,都掛着放空襲的黑窗簾和米子紙條。紙條此刻被女學生們掀開了。從那些小窗可以勉強看到前院和一角邊門。
書娟把右臉蛋擠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父從後院奔向邊門,又寬又長的起居袍爲他揚着風帆。英格曼邊跑邊喊:“不準翻牆!沒有食品!”
一個女學生大着膽子把窗子打開。現在她們可以輪挨着把頭伸出去了,邊門旁的圍牆上坐着兩個年輕女人,穿水紅緞袍的那個,像直接從婚牀上跑來的新嫂嫂。另一個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個紐扣也不扣,任一層層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泄出來。
女孩們在樓上看戲不過癮,一個個爬下梯子,擠在聖經工場的門口。
等書娟參加到同學的羣落中,牆上坐着的不再是兩個女子,而是四個。英格曼剛纔企圖阻攔的那兩個,已經成功着陸在教堂的土地上。連趕來增援的阿顧和陳喬治都沒能擋住這個涕淚縱橫的先頭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