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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賢說:嗯。她剛租了幾畝橙園,很上當的,樹都是些不肯掛果的樹……
瑪麗說:我以爲你一個親戚也沒有。我的印象錯了?
阿賢收拾着銀好喫下來的果皮,想把這段盤問混過去。老處女以溫婉的微笑看着阿賢被夕陽餘燼照射得血紅的兩隻耳朵。她說:你沒有奉上你的幫助,我希望?
阿賢說:沒有。他的臉與急劇墜落的太陽在此刻形成了瞬間的日全食。他堂正的神色是瑪麗看不見的。他又說:沒有。不過我可能會的。
瑪麗說:比如說,奉上血橙75號樹胚?我親愛的孩子?
阿賢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這稱呼的要挾意味。他的今天是老處女恩賜的,她總是成功地提醒他的中國良知。她不止一次向他闡述過自己的理由:不賣給中國人樹胚,是因爲任何東西在中國人那裏都會得到淹沒般的繁衍。瑪麗對如此的繁衍一向恐懼,並不完全是恐懼一種極品的貶值,她更在意任何精良物種、抑或人種持續它們(他們)的優越。瑪麗認爲血橙75號有着與她同樣高貴的血統。
第二天阿賢來到鎮上打聽一個叫銀好的中國女人。沒人知道她。阿賢走進鎮口上那家中國餐館,它是方圓百里惟一的一家中國餐館。老闆說那女人叫銀好是沒錯的,三年前死了老公也是沒錯的,但銀好嫁人身世曖昧,有人說她做過不掛牌的婊子,在城裏唐人街上狠忙過一陣子……阿賢截斷他的是是非非,問那叫銀好的女人可有去向。老闆說那女人一個人盤弄了幾畝橙園,不在鎮子南邊就在北邊。那女人好靚的,不做橙子生意完全可以做別的生意……阿賢見老闆臉上的笑容葷起來,忙點點頭告辭。老闆卻一路相送,說曾經在本地小報上見到阿賢和洋人們合拍的相片,今天總算榮幸見到了著名園藝師和他著名的辮子……阿賢沒等他表達完他的榮幸,就深鞠一躬請他留步了。
鎮子外面通舊金山的公路邊,阿賢看見一個果攤,上面擺了小堆小堆黃瘦的橙子。這樣的果攤沿路有不少處,都是擺一隻木匣在那裏,木匣上有個口子,買果子的人會把硬幣從那口子投入木匣。沒有標價,人們可以根據自己對貨物品質的評判付錢,也賴於人的誠實和慷慨,甚至惻隱之心,這類買賣才能得以存在。阿賢拿起一個橙子託在掌心,從它的皮質他判斷出這些橙子在這裏已整整擺了一天了。不斷有過往的車輛揚起雲霧般的塵土,沒有人爲這些棉桃般大小的橙果減速。人們誠實也好,不誠實也好,或慷慨或吝嗇,都對這些小堆小堆的乾癟橙果缺乏胃口。
阿賢掏出口袋裏惟一的一塊一圓銀幣,投入木匣。他拿了個橙子,喫力地剝開那如皮革的橙皮,果汁在阿賢飢渴的口中竟也頗美味甘甜。他想起叫銀好的年輕寡婦那張稍帶男性俊氣的臉,那關節凸突的四肢和紅紅的一雙手。早已忘淡的自己民族的女性,讓這樣一個銀好從記憶深處呼喚出來。他再次意識到,這四十來年的上等生活使他錯過了什麼。他的確錯過了很多。天將黑時下起雨來,阿賢希望能看見那條土路上跑來銀好帶斗笠的身影。雨把黃昏下亮了,阿賢等得渾身溼透,辮子越來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