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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燭夜,等到了二十六歲的梅吳娘聽到的就是新郎的這樁豐功偉業。梅大榕於是被鄉里鄉親當成了王。背朝天面朝地做苦力掙來的房屋田畝算什麼?了不得的人都是一眨眼掉進錢堆的。這一種財叫橫財,是命給的,什麼比命厲害?梅吳娘在洞房裏那一刻就知道新郎會怎麼收場。新郎在家閒了幾年,看着自家的樓起來,看着桑林一片片擴大,綠了又枯,枯了又綠,看着桑蠶漸漸肥了,做出繭子,變成蛾子,輪迴往返再而三,同時也看着梅吳娘生下一個囡又生下一個囡再生下一個囡,看得他日日哈欠連天,懊惱自己一筒煙工夫得來的錢怎麼去得如此艱難滯慢,還想不通在船上錢來時那樣石破天驚,而錢去時竟跟億萬衆生毫無二致:戰戰兢兢無聲無色。他早聽說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叫媽閣,擺着千百張賭桌;充滿三更窮,五更富,清早開門進當鋪的豪傑。可惜媽閣給另一族番邦佔去好多年,反而不讓他梅大榕這個本邦人隨便進去。就在媽閣海關外面,梅大榕找到一個賭檔。那一夜錢去得一瀉千里。第二天他回到家便打點行李,趕下一班船過海返金山城。梅吳娘問:不是說再也不去做白鬼佬的驢子拉鐵軌了嗎?他懶得回答,背上行李出村了。前腳他上船,後腳來了收樓收桑田的人。梅吳娘背一個囡抱一個囡身後還跟一個囡,半張着嘴看人家內外丈量,一面跟按了梅大榕指印的契約核對。
幸虧那年繭子漲價,也幸虧梅吳娘一個人勞作慣了從不指望橫財偏財,把賣繭的錢拿出來,買回五十棵桑樹。第二年、第三年蠶繭價錢更好,梅吳娘不再賣繭,而在鎮上賃下一間繅絲坊,自產的繭子自家繅成絲,所以梅大榕再次兩手空空回來往她肚裏填孩子時,她已經開了三間繅絲坊,二人之下,百人之上;二人,是她的公婆。梅大榕看見女人的肚子又大起來,囑咐她一定要生個男仔,便扭回頭去金山城了。
梅大榕在四十五歲上帶着他的一百一十一塊美元從金山搭船返鄉。那一百一十一塊錢是他的一隻耳朵換的。修築加拿大通美國的鐵路時,他跟幾個華人苦力一塊埋炸藥炸石頭,一塊飛石削掉了他的左耳。老闆從保險公司爲他要來一百一十一塊錢。上了返鄉的汽船後,這筆耳朵錢讓他乍富又窮、窮了又富,三更做乞丐、五更做老財,橫渡太平洋的航程幾千海里,他經歷了幾十種人生與幾十種家境,最終還是跟孃胎裏出來一樣乾淨,身上估衣店估來的裏外衣服都輸給了別人。他說:我姓梅的不會賴的,下船之前一定把衣服扒給你。梅大榕說話算話,投海前把那至少比他身量大三個尺碼的黑色洋服和汗衫底褲全扒下來,一一搭在了甲板上。
因此梅家五代之後的女性傳人梅曉鷗看見媽閣海灘上時而打撈起一個前豪傑時,就會覺得鹹水泡發的豪傑們長得都一個樣,都是她阿祖梅大榕的模樣。
假如梅大榕的遺腹子不是讓梅家老人及時營救的話,就不會在二○○八年十月三號這天存在着一個玉樹臨風的梅曉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