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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凱文此刻因爲吹牌半斜着身,一側腮幫幾乎貼在臺子邊沿,這是一個派頭不凡的中年男人很醜的姿態。他的目光越過曉鷗的肩膀,看了老劉一眼。誰讓段總看這麼一眼,就明白自己被看得糞土不如。那一眼可以殺你;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趣不識相不合時宜的東西,你還不去死?
曉鷗明白,最虔誠的賭徒迷信一切細節,一切徵候,什麼東西、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出現,都不是偶然,都暗暗循着一個巨大主宰的支配。老劉就是這巨大主宰送來的喪門星,比胖荷倌還於他不利。所以他放棄一般把摳哧半晌的牌一拋。牌面上是紅桃八,多餘一個點。剛纔那麼吹,都沒吹掉。兩張有效的牌加在一起點數爲十,等於零。
輸了。
喫麪條的和土灰臉站起,走開了。
老劉這會曉得厲害了。他在心裏回放段凱文盯他的那一眼,刀一樣的目光。不對,光輻射一般的目光。從科員到科長再一級級爬到副司長地位的老劉幾十年在心裏編輯了一整套各種眼色的光譜大集,什麼眼色他都有詳細註釋。對這個腰纏萬貫的段總,老劉看得比上級還上級,因此他先溜到賭廳門外段總那具有超強殺傷力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安全地帶,再研究那眼色的意味,越研究越害怕:他今晚真把段總惹了。段總那一瞥目光可以解讀爲:操,老天真有眼,怎麼沒把你的飛機刮到海里?!
梅曉鷗反正是讀懂段總眼色的。曉鷗能解讀賭徒的各種眼色。這時候最好什麼也不說,一動都別動,讓段總專注反省或認輸。段總沉默了兩分鐘,呼吸勻淨了,神色從容下來,對胖荷倌打了個"飛牌"手勢。這是從西方賭場舶來的詞語"Freehands",被中國賭客喫掉了一個字母"r"之後,變成了現在的"Fee",於是成了"飛"牌,即荷倌自己走牌,賭客不押注,只是旁觀牌的走勢。電子顯示屏上記錄下的"莊"、"閒"二家博弈勝負,便是段總此刻如何下注的參考。曉鷗看着段凱文計算三角幾何的高深面孔,心裏好笑:賭檯裏裝着八副撲克,四百多張牌,數字能拼出無限的組合,怎麼能讓你計算出牌路?音符只有七個,自古至今,組合旋律的可能性就是無限的。再看看對號鎖、保險櫃,十個數碼又是多少種組合?
必然是每個賭徒不去提的,甚至不去記憶的;他們向別人向自己常常聲張的是偶然喫到的甜頭。必然就是梅曉鷗的阿祖梅大榕,跳進海里把光着的屁股和臉面一塊藏到魚腹裏。
飛牌飛了十多個回合,段凱文朝胖荷倌打了個手勢:開始吧。在飛牌期間,賭桌邊上又添了幾個看客。眼神機靈得發賊,姿態中透着底層人的世故,習慣於不學無術又甘心奉獻最低等的功能使他們形成媽閣無產階級的風貌。曉鷗一看便知他們是老貓和阿樂的馬仔,被派來看"貨"的,以防段總出老千。他們的老闆在分喫梅小姐的"貨",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小小的誤差都很昂貴,上百萬、上千萬都可能。萬一段總身上掖了個五十萬的碼,再會點戲法,把它混到檯面的碼子上,他們在臺面下就要認一倍的輸。
這一注段總押得不大,二十萬,走着瞧。但他馬上贏了。他舒展脊樑,四下裏掃一眼,巡視勝仗後的戰場一樣。再押的兩把都是五十萬,都輸了。他扭過頭,看看曉鷗。十年經驗教給曉鷗,此刻出不出主意都是她的罪過。出主意一旦他輸了,他會賴你存心出餿主意,不出主意他罵你冷血,見死不救,做你的客戶圖你什麼?至少擊鼓助威給他噹噹啦啦隊吧?
"你餓了吧?"這是段凱文扭頭看她之後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