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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莊通知,一筆七百萬的款項要匯過來。這是段總還的第一筆款,一天都沒拖。第八天,所有款項都匯到。錢莊的效率比銀行高。曉鷗沒有錯下段凱文的注,她贏到一個誠信的朋友。
而她等了八天也沒把陳小小等來。工廠、公司、家裏,瘦小的一個女人恨不得三頭六臂地招架,媽閣的"好木料"根本不在她事務料理清單上。她向曉鷗一再保證她會乘下一天的飛機來。
八天裏曉鷗去看了史奇瀾三次。第一次他還破口大罵,第二次,第三次,他向曉鷗跪下,把頭在柚木地板上磕得咚咚響。地板和額頭都是好成色,可惜了。曉鷗怕那個裝瘋賣傻的老史,決定不去看他,每天從網上找兩樣菜譜,讓用人照菜譜做出來,再讓阿專給老史送去。這天阿專把菜又原樣帶回來。老史開始鬧絕食了。
曉鷗想不通,多年前靜若處子的老史如今怎麼就成了一塊潰爛,慢性的,消耗力還那麼大。她收到阿專手機短信時正站在媽閣海關口接一個十五人的賭團。週五傍晚的海關一般都會有個通關小高峰。大陸往媽閣關口來的人難民一樣動亂惶恐。他們的背後似乎追着戰火或山洪,迅猛地朝他們逼近和蔓延,他們不衝出來,不衝到安全地帶就是個死,早一點衝到媽閣,早一點衝入賭場,就能把緊追在身後的貧窮甩遠一點。什麼也擋不住他們,他們熾熱的目光告訴你,他們隨時可以成爲暴民,把任何阻礙踏在腳下。巨大的體味聚集充滿在大廳裏,滾熱的體味兒。對於財富的慾望發自某種生物激素,一種令猛獸進擊的激素,有了這種激素,獅虎才成其爲獅虎,強者才成其爲強者。
這個數萬人之衆的人羣以爭當強者的激素髮動,滾入夜色中妖冶起來的老媽閣。其中多少人會淪爲史奇瀾,像一塊慢性潰爛一樣活着?
曉鷗把十五個賭客帶到賭場裏,讓他們自己去娛樂。他們都是些掙錢不太多的中級幹部,信仰"小賭怡情",不會玩成賭棍的。也許十五個人裏會出個把好漢,將來成爲梅曉鷗的常客,玩光家當。沒有大家當的人都會小心翼翼地看守家當。因此,這是一羣小心翼翼的賭客,何況三分之一是女人。
她必須去看看絕食的老史。來到公寓門口時,她看見一個女子晃悠在十五層和十六層之間的樓梯上,她的公寓在十五層。老史常來媽閣,下九流上三流人等都認識幾個。這個年輕女人是酒店大堂裏一件移動裝潢,常跟她的女同行們站立或漫步在廳堂裏,勾不上男人,累了,她們就找把空閒的椅子或沙發坐下,裝作在手機上收發短信。她們的手機都像她們人一樣精心打扮,掛件玲瓏,如同環佩,假鑽石裝飾着手機殼,手機替她們先珠光寶氣起來。判斷她是操此業的女孩,曉鷗不是憑她的臉,是憑她的姿態,她姿態裏全是孤獨。她們這類女孩是世上最孤獨的人,哪怕她身處熙熙攘攘的酒店賭場大廳,哪怕她身邊就站着你,都於那孤獨無礙。她讓曉鷗想到,陰界相對陽界的萬物存在,或許各自被不同的化學屬性或物理密度所侷限,只能知覺彼此而無法相互溝通。曉鷗能夠想象,這類女孩即便被男人撿起,帶回家或者酒店房間,她們的孤獨也是不能被逾越的。她們從五湖四海聚到這裏,沒有家,孤獨是她們的私密空間,她們不可能讓你進入她們的孤獨,那裏面存放着她們最後的尊嚴。
曉鷗不知道這個女孩的出現和史奇瀾有沒有關係。老史每年在媽閣花去三分之一時間,也許他在媽閣暗暗生了曲折黑暗的根。也許他向這女孩呼救了?室內沒有電話,老史的手機被曉鷗繳了械。公寓樓上的居民視這種女孩爲公害,她們的出現會降低房價。因此她不可能是長時間在樓裏飄遊,而偶然發現老史被囚在1508室裏的。曉鷗掏出公寓大門鑰匙,打開鎖。這把鎖要了曉鷗好價錢,因此開鎖公司都打不開。關上門,她聽見女孩的高跟鞋從門口踏過,下樓去了。
進了客廳,就看見老史腿盤雙蓮花,眼皮微閉,面帶一絲永恆的微笑。這是幹嗎?要圓寂嗎?曉鷗走到各屋去開窗,她不願釋放了固體的老史出去之後她房裏還留着一個氣體的老史。煙氣、酒氣,各頓飯菜和他絕食的氣味形成一個撲鼻漲腦的老史。老史真的成了一塊不癒合的潰爛,曉鷗都感到絲絲作痛。她來到老史面前。
"老史,我說你聽着。關你不是要罰你,是要你好好地回到陳小小身邊去。陳小小要是八天之前來,我八天之前就讓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