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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平略略向他點了點頭,表示他可以走了。
劉荃走了出來,不免有種種的猜測。看那封告密信的口吻,對於軍中的內幕知道得這樣詳細,執筆的人至少是個營級以上的幹部。他曾經聽見說崔平趙楚從前都是陳毅的部下。再看崔平剛纔那副緊張的神氣,不見得僅只是因爲這封信膽子太大,「反」到了陳毅頭上。他似乎是爲寫信的人害怕。──難道是趙楚寫的麼?那筆跡歪歪斜斜,似乎是經過矯飾的,但是說穿了也確是有點像趙楚的筆跡。
陳毅的地位決不會因此起動搖的,劉荃想,除非這封信剛巧被他的政敵抓到手裏,聰明地加以利用。但是就最近的趨勢看來,這三反運動表面上雖然雷厲風行,一般高級幹部還是很少受到影響。主持三反的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饒漱石與人民監察委員會主任劉曉,已經因爲搞得太過火了而獲罪。他們求功心切,大批開革了黨內的一批高級領導幹部,「削弱了黨的戰鬥力量」。這次召開三反工作幹部大會」,主席臺上不看見他們倆,而另換了兩張陌生的臉。此後也沒有在別處露面過,從此就失蹤了。大家暗地裏都覺得奇怪,後來漸漸聽見說,饒漱石是被調到北京馬列學院去學習了,劉曉也被革去了「上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副主任」的兼職,不再領導三反了。
這告密的人以卵擊石,倒實在是有點危險。總算是這封信落到了崔平手裏。剛纔崔平那樣特地提出來叮囑他保守祕密,也許是想銷燬那封信。
這一天晚上劉荃回到宿舍裏來,卻有一件意外的事在等着他。張勵已經被釋放了。這也是政府對於「自己人」的寬大政策的又一證據。在這一點上,共產黨似乎還保存着舊式的幫會作風。對於黨員,總是「反」的時候特別大吹大擂,事後卻是從輕發落。前一向把張勵關了起來當作老虎打,一連十二夜,黨小組夜夜開檢討會。起初他也叫冤,但是後來終於痛哭流涕地供認出來,「到了上海以後,思想上起了質變,」除了和戈珊發生曖昧關係,有一個時期還常到舞場去「批判資產階級的糜爛生活」,終於被一個舞女所誘惑。他的經濟來源是向印刷所與紙商拿回扣,但是不常有這樣的機會,所以貪污的數目也不大。黨支部把他的坦白書公開了,下了斷語:「在共產黨的教育下,終於拯救了他。」同時因爲他坦白徹底,還把他升了一級,說:「我們要在工作鍛鍊中考驗他。」
張勵因禍得福,這次回到宿舍裏來,也可以算是衣錦榮歸,只是瘦了許多。劉荃慰問了他幾句,自己覺得很窘,因爲現在他知道張勵早就知道了他和戈珊的祕密。張勵這次出了事,主要也是戈珊害了他,以至於二罪俱發。眼看着劉荃倒始終安然無事,「逍遙法外」,戈珊明明是袒護着他,拿別人來開刀。張勵豈不要恨他?
張勵的態度倒像是坦然,完全若無其事。劉荃向他自己說:「共產黨員的確是不把男女關係放在心上的。」但是他究竟認識張勵相當久了,從其它方面知道他決不是一個大量的人。
那天晚上兩人同睡在一間房裏,劉荃總覺得十分不安,好容易才睡着,天不亮倒又醒了,所以那天起來得特別早。出來得也早,到了增產節約委員會大門還沒有開,只好在街道上徘徊着。那是一個寒雨霏霏的早晨,這條馬路上沒有什麼人,只看見一兩個女傭買了菜回來,籃子裏倚着大棵的青菜,菜葉上滿是冰花。偶爾聽見一聲鈴響,靜靜地滑過一輛三輪車,車伕披着蓑衣式的橙黃油布斗篷。附近沒有門洞子可以避雨,劉荃扶起了雨衣的領子,順着一帶漆成黑色的竹籬踱了過去,又踱了回來。
增產節約委員會門口停着一輛汽車,剛纔看見那汽車伕縮着腿橫躺在前座睡覺,這時候卻坐了起來,打開了車門,從嗓子眼裏大聲呼出一口痰來,向街沿上吐。
「早,劉同志!」那人打着呵欠向他招呼。劉荃認出他是崔平的司機,就也向他點頭笑着說:「我今天來早了,門還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