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阿寶在那裏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裏。同時又聽見一臺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着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裏張了一張,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麼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傑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曼楨不由得噗哧笑,道:"胡說!一個人怎麼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着,便從廚房裏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並不在房間裏,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嗓子和無線電裏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裏,電話底下掛着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着,身體便隨着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已經是全部舞臺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裏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做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纔採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裏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富於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那聲音。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裏,四面圍繞着網籃,包袱,鋪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着別後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着,彷佛有什麼話要說似的,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說着,又笑——地向她看着。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嘆息着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說了一會,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喫家鄉的東西麼?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說着,便在網籃裏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喫炒米粉麼?"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乾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裏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裏,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象樣子。"這書桌的玻璃下壓着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並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麼人?"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後,立刻雙眸炯炯十分
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纔爲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寄託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爲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憐的。
曼楨當時只笑了笑,回答說:"這是一個同事。姓許的,許叔惠。"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氣,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曼楨說道:"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她母親點點頭道:"她剛纔上來過的,後來有客來了,她纔下去的。──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曼楨道:"那王先生沒來吧?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夥裏的人。"她母親嘆了口氣,道:"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象樣了,簡直下流。大概現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壞了!"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容愈下,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容愈下的緣故。曼楨這樣想着,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親用開水調出幾碗炒米粉來,給她祖母送了一碗去,又說:"傑民呢?剛纔就鬧着要喫點心了。"曼楨道:"他在樓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樓梯口,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攀住欄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間裏探頭探腦張望着。曼楨着急起來,低聲喝道:"噯!你這是幹嗎?"傑民道:"我一隻毽子踢到裏面去了。"曼楨道:"你不會告訴阿寶,叫她進去的時候順便給你帶出來。"
兩人一遞一聲輕輕地說着話,曼璐房間裏的客人忽然出現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著一件中裝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着叫了一聲"二小姐"。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傑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確很像一隻老鼠。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極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個頭。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一隻貓臉。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樓去。在祝鴻纔看來,還當作一種嬌憨的羞態,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悠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間裏,便說:"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曼璐道:"你打聽這個幹嗎?"鴻才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我可以給她介紹呀。"曼璐哼了一聲道:"你那些朋友裏頭還會有好人?都不是好東西!"鴻才笑道:"噯喲,噯喲,今天怎麼火氣這樣大呀?我看還是在那裏生老王的氣吧?"曼璐突然說道:"你老實告訴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鴻才道:"我怎麼知道呢?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