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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菸重重地撳滅了,自己咕嚕着說:"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樣子,翹嘴脣,腫眼泡,兩條腿像日本人,又沒有脖子……人家說-一白掩百醜-,我看還是-一年輕掩百醜-!"她悻悻地走到梳妝檯前面,拿起一把鏡子自己照了照。照鏡子的結果,是又化起妝來了。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的需要修葺的。
她對鴻才相當冷淡,他老耗在那裏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隨手拖過來翻着看。有一張四-半身照,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梳着兩根短短的辮子。鴻才笑道:"這是你妹妹什麼時候拍的?還留着辮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厭煩地說:"這哪兒是我妹妹。"鴻才道:"那麼是誰呢?"曼璐倒頓住了,停了一會,方纔冷笑道:"你一點也不認識?我就不相信,我會變得這麼厲害!"說到最後兩個字,她的聲音就變了,有一點沙嗄。鴻才忽然悟過來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照相簿,橫看豎看,說:"噯!說穿了,倒好象有點像。"
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於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着鏡子塗口紅,只是塗得特別慢。嘴脣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昏霧。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後又繼續塗她的口紅。
鴻才還在那裏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妹妹現在還在那裏讀書麼?"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來。"曼璐把鏡子往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喫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註定要喫這碗飯?你這叫做門縫裏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道:"今天怎麼了?一碰就要發脾氣,也算我倒黴,剛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
曼璐橫了他一眼,又拿起鏡子來。鴻才涎着臉到她背後去,低聲笑道:"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出去麼?"曼璐並不躲避,別過頭來向他一笑,道:"到哪兒去?你請客?"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纔一樣,在非常近的距離內看到曼璐的舞臺化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兩塊鮮紅的面頰,兩個烏油油的眼圈。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點銷魂蕩魄,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着多麼大的差別。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喫了飯,一同回來,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喫消夜的習慣的,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送了進來。曼璐喫着,忽然聽見樓上有腳步聲,猜着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機會說話,她當時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饅頭,披着一件黑緞子圩嘔屏的浴衣上樓來了。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燈下拆被窩。曼璐道:"媽,你真是的──這時候又去忙這個!坐了一天火車,不累麼?"她母親道:"這被窩是我帶着出門的,得把它拆下來洗洗,趁着這兩天天晴。"曼璐讓她母親喫生煎饅頭,她自己在一隻饅頭上咬了一口,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肉餡子紅紅的。她說:"該死,這肉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色的麪皮子也染紅了,方纔知道是她嘴上的脣膏。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曼璐向曼楨牀上看看,輕聲道:"她睡着了?"她母親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現在也有這樣大了;照說,她一個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說的。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適的人,早一點結了婚也好。"她母親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她母親這時候很想告訴她關於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裏的人,暫時還是不要她預聞的好。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她母親說道:"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着急。"曼璐把臉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她母親道:"我哪兒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麼說!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幹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曼璐道:"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親道:"唉,你這是什麼話呢?"說着,心中也自內疚,抽出老碌囊惶醮笫峙晾牀裂劾幔說道:"也是我害了你。從前要不是爲了我,還有你弟弟妹妹們,你也不會落到這樣。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來了,將來他們各人幹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煩地剪斷她的話,道:"他們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這時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給誰呢?"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操搡了幾句,氣得無言可對,半晌方道:"你看你這孩子,我好意勸勸你,你這樣不識好歹!"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隔壁房間裏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祖母打着鼾。上年紀的人大都要打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