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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星期日,是世鈞在南京的最後一天。他母親輕輕地跟他說了一聲:"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鈞很不願意到他父親的小公館裏去。他母親又何嘗願意他去,但是她覺得他有一年光景沒回家來了,這一次回來,既然親友們都知道他回來了,如果不到父親那裏去一趟,無論如何是有點缺禮。世鈞也知道,去總得去一趟的,不過他總喜歡拖延到最後一刻。
這一天他揀上午他父親還沒出門的時候,到小公館裏去。那邊的氣派比他們這邊大得多,用着兩個男當差的。來開門的一個僕人是新來的,不認識他,世鈞道:"老爺起來了沒有?"那人有點遲疑地向他打量着,道:"我去看看去。您貴姓?"世鈞道:"你就說老公館裏二少爺來了。"
那人讓他到客廳裏坐下,自去通報。客廳裏全堂紅木傢俱。世鈞的父親是很喜歡附庸風雅的,高几上,條几上,茶几上,到處擺着古董磁器,使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錢的東西。世鈞別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隻托盤,裏面散放着幾張來客的名片和請帖,世鈞倒順手拿起來看了一看。有一張粉紅色的結婚請帖,請的是"沈嘯桐先生夫人",可見在他父親來往的這一個圈子裏面,人家都拿他這位姨太太當太太看待了。
嘯桐大約還沒有起身,世鈞獨自坐在客廳裏等着,早晨的陽光照進來,照在他所坐的沙發上。沙發上蒙着的白布套子,已經相當舊了,可是倒洗得乾乾淨淨的。顯然地,這裏的主婦是一個勤儉持家的人物。
她這時候正上小菜場買了菜回來,背後跟着一個女傭,代她拎着籃子,她自己手裏提着一杆秤,走過客堂門口,向裏面張了一張,笑道:"喲,二少爺來了!幾時回南京來的?"世鈞向來不叫她什麼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着臉色道:"剛回來沒兩天。"這姨太太已經是個半老徐娘了,從前雖是風塵中人,現在卻打扮得非常老實,梳着頭,穿著件半舊黑毛葛旗袍,臉上也只淡淡地撲了點粉。她如果是一個妖豔的蕩婦,世鈞倒又覺得心平氣和些,而她是這樣的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完全把世鈞的母親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見她總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她見了他總是滿敷衍,但是於客氣中並不失她的身分。她回過頭去叫道:"李升,怎麼不給二少爺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這兒倒呢!"她又向世鈞點點頭笑道:"你坐會兒,爸爸就下來了。小三兒,你來叫哥哥。來!"她的第三個孩子正揹着書包下樓來,她招手把他叫過來,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鈞的侄兒差不多大。世鈞笑道:"你幾歲啦?"姨太太笑道:"二哥問你話呢。說呀!"世鈞笑道:"我記得他有點結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個,上次你看見他,還抱在手裏呢!"世鈞道:"小孩子長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隨即牽着孩子的手走出去了,遠遠地可以聽見她在那裏叫喊着:"車伕呢?叫他送小少爺到學堂去,馬上就回來,老爺要坐呢。"她知道他們父子會談的時間不會長的,也不會有什麼心腹話,但她還是防範得很周到,自己雖然走開了,卻把她母親調遣了來,在堂屋裏坐鎮着。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兒過活,她女兒現在雖然徹頭徹尾經過改造,成爲一個標準的人家人了,這母親的虔婆氣息依舊非常濃厚。世鈞看見她比看見姨太太還要討厭。她大約心裏也有點數,所以並沒有走來和他招呼。只聽見她在堂屋裏——坐下來,和一個小女孩說:"小四呀,來,外婆教你疊錫箔!喏,這樣一折,再這樣一折……"紙折的元寶和錠子投入籃中的——聲都聽得見,這邊客室裏的談話她當然可以聽見。她年紀雖大,耳朵大概還好。
這裏的伏兵剛剛佈置好,樓梯上一聲熟悉的"合罕!"世鈞的父親下樓來了。父親那一聲咳嗽雖然聽上去很熟悉,父親本人卻有點陌生。沉嘯桐揹着手踱了進來,世鈞站起來叫了聲"爸爸-嘯桐向他點點頭道:"你坐。你幾時回來的?"世鈞道:"前天回來的。"嘯桐道:"這一向謠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聽見什麼消息?"然後便大談其時局。世鈞對於他的見解一點也不佩服,他只是一箇舊式商人,他那些議論都是從別的生意人那裏聽來的,再不然就是報上看來的一鱗半爪。
嘯桐把國家大事一一分析過之後,稍稍沉默了一會。他一直也沒朝世鈞臉上看過,但是這時候忽然說道:"你怎麼曬得這樣黑?"世鈞笑道:"大概就是我回來這兩天,天天出去爬山,曬的。"嘯桐道:"你這次來,是告假回來的?"世鈞道:"沒有告假,這一次雙十節放假,剛巧連着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幾天工夫。"嘯桐從來不大問他關於他的職業,因爲父子間曾經鬧得非常決裂,就爲了他的職業問題。所以說到這裏,嘯桐便感到一種禁忌似的,馬上掉轉話鋒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世鈞本來要說:"我聽見媽說的,"臨時卻改成:"我聽見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