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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親戚裏面有幾個僅存的老長輩,嘯桐對他們十分敬畏,過年的時候,他到這幾家人家拜年,總是和世鈞的母親一同去的,雖然他們夫婦平時簡直不見面,這樣儷影雙雙地一同出去,當然更是絕對沒有的事了。現在這幾個長輩一個個都去世了,只剩下這一個大舅公,現在也死了,從此嘯桐再也不會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嘯桐說起了大舅公這次中風的經過,說:"真快……"嘯桐自己也有很嚴重的血壓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聯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會,便道:"從前劉醫生替我開的一張方子,也不知到哪兒去了,趕明兒倒要找出來,去買點來喫喫。"世鈞道:"爸爸爲什麼不再找劉醫生看看呢?"嘯桐向來有點諱疾忌醫,便推託地道:"這人也不知還在南京不在-世鈞道:"在。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嘯桐道:"哦?小健出疹子?"世鈞心裏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這些事他倒要問我這個從上海來的人,可見他和家裏隔膜的一斑了。
嘯桐道:"小健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養得大養不大。我看見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經有五年了!"說着,忽然淌下眼淚來。世鈞倒覺得非常愕然。他這次回來,看見母親有點顛三倒四,他想着母親是老了,現在父親又向他流眼淚,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是因爲年老的緣故麼?
哥哥死了已經五年了,剛死那時候,父親也沒有這樣涕泗縱橫,怎麼五年之後的今天,倒又這樣傷感起來了呢?或者是覺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一條臂膀,第二個兒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這時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種無可奈何的懷念。
世鈞不作聲。在這一-那間,他想起無數的事情,想起他父親是怎樣對待他母親的,而母親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層陰影。他想起這一切,是爲了使自己的心硬起來。
姨太太在樓上高聲叫道:"張媽,請老爺聽電話!"嘴裏喊的是張媽,實際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爺。她這一聲喊,倒提醒了世鈞,他大可不必代他父親難過,他父親自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嘯桐站起身來待要上樓去聽電話,世鈞便道:"爸爸我走了,我還有點事。"嘯桐頓了一頓,道:"好,你走吧。"
世鈞跟在父親後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親向他笑道:"二少爺,怎麼倒要走了?不在這兒喫飯呀?"嘯桐很不耐煩地道:"他還有事。"走到樓梯口,他轉身向世鈞點點頭,自上樓去了。世鈞便走了。
回到家裏,他母親問他:"爸爸跟你說了些什麼?"世鈞只說:"說起大舅公來,說他也是血壓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象也有點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風。不是我咒他的話,我老是擔心你再不回來,恐怕都要看不見他了!"世鈞心裏想着,父親一定也是這樣想,所以剛纔那樣傷感。這一次回南京來,因爲有叔惠在一起,母親一直沒有機會向他淌眼抹淚的,想不到父親卻對他哭了
他問他母親:"這一向家用怎麼樣?"沈太太道:"這一向倒還好,總是按月叫人送來。不過……你別說我心腸狠,我老這麼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麼辦,他的錢都捏在那個女人手裏-世鈞道:"那……爸爸總會有一個安排的,他總也防着有這樣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時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東西都在別人手裏,連他這個人,我們要見一面都難呢!我不見得像秦雪梅弔孝似的跑了去!"
世鈞也知道他母親這並不是過慮。親戚間常常有這種事件發生,老爺死在姨太太那裏,太太這方面要把屍首擡回來,那邊不讓抬,鬧得滿天星斗,結果大公館裏只好另外佈置一個靈堂,沒有棺材也照樣治喪,這還是小事,將來這析產的問題,實在是一樁頭痛的事。但願他那時候已經有這能力可以養活他母親、嫂嫂和侄兒,那就不必去跟人家爭家產了。他雖然有這份心,卻不願拿空話去安慰他母親,所以只機械地勸慰了幾句,說:"我們不要橙擻翹臁"沈太太因爲這是他最後一天在家裏,也願意大家歡歡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