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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伕回過頭來問:"上哪兒?"鴻才便道:"二妹,我請你喫咖啡去,難得碰見的,你也是個忙人,我也是個忙人。"曼楨笑道:"今天我還有點事,所以剛纔急着要回去呢,不然我還要多坐一會的,難得來看看姊姊。"鴻才只笑道:"你真是難得來的,以後我希望你常常來玩。"曼楨笑道:"我有空總會來的。"鴻才向汽車伕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裏你認識?"車伕回說認識。
汽車無聲地行駛着。這部汽車的速度,是鴻才引以爲榮的,今天他卻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覺得曼楨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雖然俗語說"錢是人的膽",仗着有錢,膽子自然大起來了,但是他究竟有點怕她。他坐在車廂的一隅,無聊地吹上一兩聲口哨,有腔無調地。曼楨也不說什麼,只靜靜地發出一股子冷氣來。鴻纔則是靜靜地發出香氣。
汽車開到曼楨家裏,曼楨向車伕說:"停在-堂外面好了。"鴻才卻說:"進去吧,我也要下來,我跟岳母談談,好久不看見她老人家了。"曼楨笑道:"媽今天剛巧帶孩子們上公園去了。今天就奶奶一個人在家裏看門,我一會兒也還要出去。"鴻才道:"噢,你還要上別處去?"曼楨道:"一個同事約我看電影去。"鴻才道:"剛纔先曉得直接送你去了。"曼楨笑道:"不,我是要回來一次,那沈先生說好了上這兒來接我。"鴻才點點頭。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倒已經快五點了,我還有個約會,那我不下來了,改天再來看你們。"
這一天晚上,鴻纔在外面玩到快天亮纔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蹌走進房來,皮鞋也沒脫,便向牀上一倒。他沒開燈,曼璐卻把牀前的檯燈一開,她一夜沒睡,紅着眼睛蓬着頭,一翻身坐了起來,大聲說道:"又上哪兒去了?不老實告訴我,我今天真跟你拚了!"這一次她來勢洶洶,鴻才就是不醉也要裝醉,何況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着,閉着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個枕頭"噗"擲過去,砸在他臉上,恨道:"你裝死!你裝死!"鴻才把枕頭掀掉了,卻低聲喊了聲"曼璐!"曼璐倒覺得非常詫異,因爲有許久許久沒看見他這種柔情蜜意的表現了。她想他一定還是愛她的,今天是酒後流露了真實的情感。她的態度不由得和緩下來了,應了一聲"唔?"鴻才又伸出手來拉她的手,曼璐佯嗔道:"幹什麼?"隨即一扭身在他的牀沿上坐下。
鴻才把她的手擱在他胸前,望着她笑道:"以後我聽你的話,不出去,不過有一個條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麼條件?"鴻才道:"你不肯的。"曼璐道:"你說呀。怎麼又不說了?我猜你就沒什麼好事!哼,你不說,你不說──"她使勁推他,-他,鬧得鴻才的酒直往上湧,鴻才叫道:"噯喲,噯喲,人家已經要吐了!叫王媽倒杯茶來我喝。"曼璐卻又殷勤起來,道:"我給你倒。"她站起來,親自去倒了杯釅茶,嫋嫋婷婷捧着送過來,一口口餵給他喫。鴻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麼越來越漂亮了?"曼璐變色道:"你呢,神經病越來越厲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擱,不管了。
鴻才猶自惘惘地向空中望着,道:"其實要說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麼,儘想着她。"曼璐道:"虧你有臉說!你趁早別做夢了!告訴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實說,我這一個妹妹,我賺了錢來給她受了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犧牲了自己造就出來這樣一個人,不見得到了兒還是給人家做姨太太?你別想着顧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胚──"鴻才道:"得了得了,人家跟你鬧着玩兒,你這人怎麼惹不起的?我不睬你,總行了?"
曼璐實在氣狠了,哪肯就此罷休,-自絮絮叨叨罵着:"早知道你不懷好意了!喫着碗裏看着鍋裏。算你有兩個錢了,就做了皇帝了,想着人家沒有不肯的,人家都是隻認得錢的。你不想想,就連我,我那時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錢!"鴻才突然一骨碌坐了起來,道:"動不動就擡出這句話來!誰不知道我從前是個窮光蛋,你呢,你又是什麼東西!濫污貨!不要臉!"
曼璐沒想到他會出口傷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罵我!"鴻才兩手喫誆沿上,眼睛紅紅地望着她,道?quot;我罵了你了,我打你又怎麼樣?打你這個不要臉的濫污貨!"曼璐看他那樣子,借酒蓋着臉,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來,又是自己喫虧,當下只得珠淚雙-,嗚嗚哭了起來,道:"你打,你打──沒良心的東西!我也是活該,誰叫我當初認錯人了!給你打死也是活該!"說着,便向牀上一倒,掩面痛哭。鴻才聽她的口風已經軟了下來,但是他還坐在牀沿上-着她,半晌,忽然長長地打了個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來,依舊睡他的覺。他這裏鼾聲漸起,她那邊哭聲卻久久沒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許是藉此下臺,但是哭到後來,卻悲從中來,覺得前途茫茫,簡直不堪設想。窗外已經天色大明,房間裏一盞檯燈還開着,燈光被晨光淡了,顯得慘淡得很。
鴻才睡不滿兩個鐘頭,女傭照例來叫醒他,因爲做投機是早上最喫緊,家裏雖然裝着好幾支電話,也有直接電話通到辦公室裏,他還是慣常一早就趕出去。他反正在旅館裏開有長房間,隨時可以去打中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