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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來到皮貨莊門前,世鈞幫曼楨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裏走。店堂里正有兩個顧客在那裏挑選東西,走馬樓上面把一隻皮統子從窗口吊下來,放下繩子,吊下那麼小小的一卷東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紅綢裏子就像襁褓似的,裏面睡着一隻毛茸茸的小獸。走馬樓上的五彩玻璃窗後面,大概不是他母親就是他嫂嫂,在那裏親手主持一切。是他母親──她想必看見他們了,馬上哇啦一喊:"陳媽,客來了!"聲音尖厲到極點,簡直好象樓上養着一隻大鸚鵡。世鈞不覺皺了皺眉頭。
皮貨店裏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皮毛與樟腦的氣味,一切都好象是從箱子裏纔拿出來的,珍惜地用銀皮紙包着的。世鈞小時候總覺得樓下這丬店是一個陰森而華麗的殿堂。現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親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楨初次來到這裏,是怎樣一個情形。現在她真的來了。
叔惠是熟門熟路,上樓梯的時候,看見牆上掛着兩張猴皮,便指點着告訴曼楨:"這叫金
絲猴,出在峨嵋山的。"曼楨笑道:"哦,是不是這黃毛上有點金光?"世鈞道:"據說是額上有三條金線,所以叫金絲猴。"樓梯上暗沉沉的,曼楨湊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世鈞道:"我小時候走過這裏總覺得很神祕,有點害怕。"
大少奶奶在樓梯口迎了上來,和叔惠點頭招呼着,叔惠便介紹道:"這是大嫂。這是顧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請裏邊坐。"世鈞無論怎樣撇清,說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專誠由上海請來的一個女客,家裏的人豈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鈞平常這樣眼高於頂,看不起本地的姑娘,我看他們這個上海小姐也不見得怎樣時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點不舒服,躺着呢。"小健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認爲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給他喫東西作爲獎勵,所以喫壞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歸罪於這個人或那個人,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裏面。沈太太這一向爲了一個嘯桐,一個世鈞,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喫的,孩子看着怎麼不眼饞呢?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那快樂的樣子,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着,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這兩天小健又病了,家裏一老一小兩個病人,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裏,世鈞不懂事罷了,連他母親也跟着起鬨
沈太太出來了,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對叔惠也十分親熱。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裏轉了一轉,就走開了。桌上已經擺好了一桌飯菜,叔惠笑道:"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喫過了。"世鈞笑道:"那我上當了,我到現在還沒喫飯呢,就爲等着你們。"沈太太道:"你快喫吧。顧小姐,許家少爺,你們也再喫一點,陪陪他。"他們坐下來喫飯,沈太太便指揮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裏去。曼楨坐在那裏,忽然覺得有一隻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來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鈞笑道:"一喫飯-就來了,都是小健慣的-,總拿菜喂。"叔惠便道:"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們的那一隻?"世鈞道:"咦,你怎麼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聽見她說,她家裏的狗生了一窩小狗,要送一隻給小健。"一面說着,便去撫弄那隻狗,默然了一會,因又微笑着問道:"她結了婚沒有?"世鈞道:"還沒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沒有看見一鵬。"曼楨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來的那個方先生。"世鈞笑道:"對了,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兒喫飯的時候,他不是說要訂婚了──就是這石小姐。他們是表兄妹。"
喫完飯,曼楨說:"我們去看看老伯。"世鈞陪他們到嘯桐房裏去,他們這時候剛喫過飯,嘯桐卻是剛喫過點心,他靠在牀上,才說了聲"請坐請坐",就深深地打了兩個嗝兒。世鈞心裏就想:"怎麼平常也不聽見父親打嗝,偏偏今天……也許平時也常常打,我沒注意。"也不知道爲什麼原因,今天是他家裏人的操行最壞的一天。就是他母親和嫂嫂,也比她們平常的水準要低得多。
叔惠問起嘯桐的病情。俗語說,久病自成醫,嘯桐對於自己的病,知道得比醫生還多。尤其現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世鈞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爺了,便買了一部《本草綱目》,研究之下,遇到家裏有女傭生病,就替她們開兩張方子,至今也沒有喫死人,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雖然請的是西醫,他認爲有些病還是中醫來得靈驗。他在家裏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人,世鈞是簡直是個啞巴。倒是今天和叔惠雖然是初見,和他很談得來。叔惠本來是哪一等人都會敷衍的。
嘯桐正談得高興,沈太太進來了。嘯桐便問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還有點熱度。"嘯桐道:"我看他喫王大夫的藥也不怎麼對勁。叫他們抱來給我看看。我給他開個方子。"沈太太笑道:"噯喲,老太爺,你就歇歇吧,別攬這樁事了!我們少奶奶又膽子小。再說,人家就是名醫,也還不給自己人治病呢。"嘯桐方纔不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