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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楨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鈞道:"你走得累了?"曼楨道:"累倒不累。"她頓了一頓,忽然仰起臉來向他笑道:"怎麼辦?我腳上的凍瘡破了。"她腳上穿著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時候女式的長統靴還沒有流行,棉鞋當然不登大雅之堂,匭是有的,但是隻能夠在家裏穿穿,穿出去就有點像個老闆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還是絲襪皮鞋。
世鈞道:"那怎麼辦呢?我們回去吧。"曼楨道:"那他們多掃興呢。"世鈞道:"不要緊,我們兩人先回去。"曼楨道:"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吧,不要他們的車子送了。"世鈞道:"好,我去跟叔惠說一聲,叫他先別告訴一鵬。"
世鈞陪着曼楨坐黃包車回家去,南京的冬天雖然奇冷,火爐在南京並不像在北京那樣普遍,世鈞家裏今年算特別考究,父親房裏裝了個火爐,此外只有起坐間裏有一隻火盆,上面擱着個鐵架子,煨着一瓦鉢子荸薺。曼楨一面烤着火一面還是發抖。她笑着說:"剛纔實在冰透了。"世鈞道:"我去找件衣裳來給你加上。"他本來想去問他嫂嫂借一件絨線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態度不是太友善,他懶得去問她借,而且嫂嫂和母親一樣,都是梳頭的,衣服上也許有頭油的氣味。他結果還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舊絨線衫,還是他中學時代的東西,他母親稱爲"狗套頭"式的。曼楨穿著太大了,袖子一直蓋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歡她穿著這件絨線衫的姿態。在微明的火光中對坐着,他覺得完全心滿意足了,好象她已經是他家裏的人。
荸薺煮熟了,他們剝荸薺喫。世鈞道:"你沒有指甲,我去拿把刀來,你削了皮喫。"曼楨道:"你不要去。"世鈞也實在不願意動彈,這樣坐着,實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裏掏摸了一會,拿出一樣東西來,很靦腆地遞到她面前來,笑道:"給你看。這是我在上海買的。"曼楨把那小盒子打開來,裏面有一隻紅寶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還是上次在上海買的。怎麼沒聽見你說?"世鈞笑道:"因爲你正在那裏跟我生氣。"曼楨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幾時生氣來着?"世鈞只管低着頭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我去辭職那天,領了半個月的薪水,拿着錢就去買了個戒指。"曼楨聽見說是他自己掙的錢買的,心裏便覺得很安慰,笑道:"貴不貴?"世鈞道:"便宜極了。你猜多少錢?才六十塊錢。這東西嚴格的說起來,並不是真的,不過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寶石粉做的。"曼楨道:"顏色很好看。"世鈞道:"你戴上試試,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鈞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鈞忽然微笑道:"你小時候有沒有把雪茄縞顯炎諾哪歉鮒餃θΦ苯渲復鞴?"曼楨笑道:"戴過的。你們小時候也拿那個玩麼?"這紅寶石戒指很使他們聯想到那種硃紅花紋的燙金小紙圈。
世鈞道:"剛纔石翠芝手上那個戒指你看見沒有?大概是他們的訂婚戒指。那顆金剛鑽總有一個手錶那樣大。"曼楨噗哧一笑道:"哪有那麼大,你也說得太過分了。"世鈞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爲我自己覺得我這紅寶石太小了。"曼楨笑道:"金剛鑽這樣東西我倒不怎麼喜歡,只聽見說那是世界上最硬的東西,我覺得連它那個光都硬,像鋼針似的,簡直扎眼睛。"世鈞道:"那你喜歡不喜歡珠子?"曼楨道:"珠子又好象太沒有色彩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紅寶石,尤其是寶石粉做的那一種。"世鈞不禁笑了起來。
那戒指她戴着嫌太大了。世鈞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緊。"曼楨道:"那麼現在先不戴着。"世鈞笑道:"我去找點東西來裹在上頭,先對付着戴兩天。絲線成不成?"曼楨忙拉住他道:"你可別去問她們要!"世鈞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見她袖口拖着一綹子絨線,原來他借給她穿的那件舊絨線衫已經破了。世鈞笑道:"就把這絨線揪一點下來,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絨線一抽,抽出一截子來揪斷了,繞在戒指上,繞幾繞,又給她戴上試試。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外面和女傭說話,說道:"點心先給老爺送去吧,他們不忙,等石小姐他們回來了一塊兒喫吧。"那說話聲音就在房門外面,世鈞倒嚇了一跳,馬上換了一張椅子坐着,坐到曼楨對過去。
房門一直是開着的,隨即看見陳媽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從門口經過,往他父親房裏去了。大概本來是給他們預備的,被他母親攔住了,沒叫她進來。母親一定是有點知道了。好在他再過幾天就要向她宣佈的,早一點知道也沒什麼關係。
他心裏正這樣想着,曼楨忽然笑道:"噯,他們回來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便聽見沈太太的聲音笑道:"咦,還有人呢?翠芝呢?"一鵬道:"咦,翠芝沒上這兒來呀?還以爲他們先回來了!"一片"咦咦"之聲。世鈞忙迎出去,原來只有一鵬和竇文嫺兩個人。世鈞笑道:"叔惠呢?"一鵬道:"一個叔惠,一個翠芝,也不知他們跑哪兒去了。"世鈞道:"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麼?"一鵬道:"都是翠芝,她一高興,說聽人說那兒的和尚有老婆,就鬧着要去瞧瞧去,這兒文嫺說走不動了,我就說我們上掃葉樓去坐會兒吧,喝杯熱茶,就在那兒等他們。哪曉得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文嫺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說我們上這兒來瞧瞧,准許先來了──本來我沒打算再來了,我預備直接回去的。"世鈞笑道:"坐一會,坐一會,他們橫是也就要來了。這兩人也真是孩子脾氣──跑哪兒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