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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翠芝到沉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了,因爲她公公停靈在廟裏,她婆婆想起來說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頭,把小健也帶着。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他一看見翠芝就笑道:"哦,你家裏知道你要上這兒來?剛纔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說不在這兒。"翠芝知道她母親一定是着急起來了,在那兒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道:"跟我媽上廟裏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着,世鈞見她那樣子好象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裏,說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幹什麼?"世鈞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伯母找你也許有什麼事情。"她又低下頭去看書,道:"她不會有什麼事情。"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嘔氣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爲他自己心裏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爲什麼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說是同病相憐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怯怯的走上前來搖着尾巴,翠芝放下書給-抓癢癢,世鈞便搭訕着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裏也夠可憐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出去溜溜。"翠芝也沒聽見他說些什麼。世鈞忽然看
見她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網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她說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說着話,眼淚就簌簌的落下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着,然而永遠擦不幹。世鈞微笑着叫了聲"翠芝。"又道:"你怎麼了?"她不答應。他又呆了一會,便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用手臂圍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風從窗戶裏吹進來,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着,拍拍作聲,那聲音非常清脆可愛。
翠芝終於掙脫了他的手臂。然後她又好象解釋似的低聲說了一句:"待會兒給人家看見了。"那麼,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就是可以的了。世鈞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脹紅了臉,站起來就走,道:"我走了。"世鈞笑道:"回家去?"翠芝大聲道:"誰說的?我纔不回去呢!"世鈞笑道:"那麼上哪兒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別管了!"世鈞笑道:"去打網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後來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裏去接她,預備一同去打網球,但是結果也沒去,就在她家裏坐着談談說說,喫了晚飯纔回去。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這以後世鈞就常常三天兩天的到他們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當然非常高興,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來,恐怕大家一起鬨,他那裏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儘管不說什麼,可是自會造成一種祥和的空氣,世鈞無論在自己家裏或是到翠芝那裏去,總被這種祥和的空氣所包圍着。
翠芝過生日,世鈞送了她一隻鑽石別針,鑽石是他家裏本來有在那裏的,是他母親的一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鑽石,下面託着一隻白金管子,式樣倒很簡單大方。翠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世鈞站在她背後看着她對鏡子別別針,她便問他:"你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過生日?"世鈞笑道:"我嫂嫂告訴我的。"翠芝笑道:"是你問她的還是她自己告訴你的?"世鈞扯了個謊道:"我問她的。"他在鏡子裏看她,今天她臉上淡淡的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着很長的前劉海,一頭鬈髮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兩隻手撫摸着她兩隻手臂,笑道:"你怎麼瘦了?瞧你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臉,很費勁的扣她的別針,道:"我大概是疰夏,過了一個夏天,總要瘦些。"世鈞撫摸着她的手臂,也許是試探性的,跟着就又從後面湊上去,吻她的面頰。她的粉很香。翠芝掙扎着道:"別這麼着──算什麼呢──給人看見了──"世鈞道:"看見就看見。現在不要緊了。"爲什麼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他沒有說明白,翠芝也沒有一定要他說出來。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爲定了。
世鈞平常看小說,總覺得小說上的人物不論男婚女嫁,總是特別麻煩,其實結婚這樁事情真是再便當也沒有了,他現在發現。
因爲世鈞的父親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鋪張,所以他們訂婚也不預備有什麼舉動。預定十月裏結婚。他和翠芝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常常喜歡談到將來婚後的情形,翠芝總希望有一天能夠到上海去組織小家庭,住什麼樣的房子,買什麼樣的傢俱,牆壁漆什麼顏色,或是用什麼花紙,一切都是非常具體的。不像從前和曼楨在一起,想到將來共同生活,只覺得飄飄然,卻不大能夠想象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結婚前要添置許多東西,世鈞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說:"我順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來做伴郎,有許多別的事他也可以幫幫忙,不要看他那樣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來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她忽然很憤激地說:"我不懂爲什麼,你一提起叔惠總是說他好,好象你樣樣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實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萬倍。"她擁抱着他,把她的臉埋在他肩上。世鈞從來沒看見她有這樣熱情的表示,他倒有點受寵若驚了。同時他又覺得慚愧,因爲她對他是這樣一種天真的熱情,而他直到現在恐怕心底裏還是有點忐忑不定。也就是爲這個原因,他急於想跟叔惠當面談談,跟他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