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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會回家來的,就直接到楊樹浦他們那宿舍裏去找他。叔惠已經下班了,世鈞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絨線背心,那還是從前曼楨打了同樣的兩件分送給他們兩個人,世鈞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卻不能禁止別人穿。
兩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說:"你來得真巧,我正想給你寫信呢。我弄了個獎學金,到美國去,去當窮學生去,真是活回去了。沒辦法,我看看這兒也混不出什麼來,搞個博士回來也許好點。"世鈞忙問:"到美國什麼地方?"叔惠道:"是他們西北部一個小大學,名不見經傳的。管它呢,念個博士回來,我們也噹噹波士。你有興趣,我到了那兒給你找關係,你也去。"世鈞笑道:"我去是也未嘗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簡單。"叔惠笑道:"聽你這口氣,你要結婚了是不是?"世鈞一聽就知道他誤會了,以爲是曼楨,倒真有點窘,只得微笑道:"我就是爲這樁事來跟你商量商量。我跟翠芝訂婚了。"叔惠愕然道:"石翠芝?"說着忽然怪笑了起來,又道:"跟我商量什麼?"他那聲口簡直有敵意,不見得完全是爲曼楨不平,似乎含有一種侮辱的意味。世鈞覺得實在可氣,在這種情形下,當然絕對不肯承認自己也在狐疑不決,便道:"想找你做伴郎。"叔惠默然了一會,方道:"跟翠芝結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輩子安份守己,做個闊少奶奶的丈夫。"世鈞只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顯然是不大高興,叔惠也覺得了,自己就又譴責自己,爲什麼這樣反對他們結合呢?是否還是有一點私心,對於翠芝,一方面理智地不容許自己和她接近,卻又不願意別人佔有她。那太卑鄙了。他這樣一想,本來有許多話要勸世鈞的,也就不打算說了。
他笑道:"你看我這人真豈有此理,遷沒跟你道喜呢,只顧跟你擡槓!"世鈞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們什麼時候訂婚的?"世鈞道:"就是最近。"他覺得似乎需要一點解釋,因爲他一向對翠芝毫無好感,叔惠是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說:"從前你記得,我嫂嫂也給我們介紹過的,不過那時候她也還是個小孩,我呢,我那時候大概也有點孩子脾氣,越是要給我介紹,我越是不願意。"他這口吻好象是說,從前那種任性的年輕時代已經過去了,而現在是穩步進入中年,按照他們同一階層的人們所習慣的生活方式,循規蹈矩的踏上人生的旅程。叔惠聽見他這話,倒覺得一陣淒涼。他們在曠野中走着,楊樹浦的工廠都放工了,遠遠近近許多汽笛匚爻っ,煙囪裏的紓在通紅的夕陽天上筆直上升。一羣歸鴉呱呱叫着在頭上飛過。世鈞又說起叫他做伴郎的話,叔惠推辭說動身在即,恐怕來不及參與世鈞的婚禮了。但是世鈞說,如果來不及的話,他寧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會同意的。叔惠見他這樣堅持,也就無法拒絕了?/p&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裏喫了晚飯,飯後又談了一會才走,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裏。住了幾天,東西買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們的喜期的前一天來到南京。辦喜事的人家向來是鬧哄哄的,家翻宅亂,沈太太在百忙中還替叔惠佈置下一間客房。他們自己家裏地方是-仄一點,可是這次辦喜事排場倒不小,先在中央飯店舉行婚禮,晚上又在一個大酒樓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樓上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上一身便裝,大紅絲絨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紅絲絨小坎肩,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式樣。叔惠遠遠的在燈下望着她,好久不見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向她道賀因爲她和一鵬訂了婚,現在倒又向她道賀了。永遠身爲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點感慨的。
他是伴郎,照理應當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爲他善於應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他們那一桌上也許因爲有他,特別熱鬧,鬧酒鬧得很兇。叔惠豁拳的技術實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輸,結果是他喝得最多。
後來大家輪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着起鬨,大家又鬧着要他們報告戀愛經過。僵持了許久,又有人出來打圓場,叫他們當衆攙一攙手就算了。這在舊式的新郎新娘,或許是一個難題,像他們這是由戀愛而結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麼,然而翠芝脾氣很僵,她只管低着頭坐在那裏,世鈞又面嫩,還是叔惠在旁邊算是替他們解圍,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來來來,世鈞,手伸出來,快。"但是翠芝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向叔惠呆呆的望着。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麼的,盡拉着她的手不放。世鈞心裏想,翠芝一定生氣了,她臉上顏色很不對,簡直慘白,她簡直好象要哭出來了。
席散了以後,一部份人仍舊跟他們回到家裏去,繼續鬧房,叔惠卻沒有參加,他早跟世鈞說好的,當天就得乘夜車回上海去,因爲馬上就要動身出國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鈞家裏,只和沈太太謝了一聲,就悄悄的拿着箱子僱車走了。
鬧房的人一直鬧到很晚才走。本來擠滿了一屋子的人,人都走了,照理應當顯得空闊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爲什麼反而覺得地方變狹小了。屋項也太低了,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世鈞裝出閒適的樣子,伸了個懶腰。翠芝道:"剛纔鬧得最厲害的有一個小胖子,那是誰?"他們把今天的來賓一一提出來討論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瘋"了,某人的舉動最滑稽,一談就談了半天,談得很有興味似的。桌上擺着幾隻高腳玻璃碟子,裏面盛着各色糖果,世鈞就像主人似的讓她喫,她每樣都喫了一些。這間房本來是他們家的起坐間,經過一番改裝,沈太太因爲迎合他們年輕人的心理,並沒有照舊式新房那樣一切都用大紅色,紅天紅地像個血海似的。現在這間房卻是佈置得很幽雅,比較像一個西式的旅館房間。不過桌上有一對銀蠟臺,點着兩隻紅燭。只有這深宵的紅燭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厲害。"世鈞笑道:"可不是!他一個人怎麼上火車,我倒真有點不放心。"翠芝默然,過了一會又道:"等他酒醒的時候,不知道火車開到什麼地方了。"她坐在梳妝檯前面刷頭髮,頭髮上全是人家撒的紅綠紙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