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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什麼心?我們老夫老妻的,孩子都這麼大了!"月香拉着她不放,譚大娘偏裝腔作勢的,再三說:"走吧,走吧!老頭子,自己也要識相點。"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着笑,同時也幫着月香極力挽留,客人們終於不再掙扎了,被主人把他們捺到原來的座位裏。一坐定,就又繼續取笑起來。倒像是新婚之夜鬧房的情景了,金根心裏想。他的妻也的確有點像新娘子,坐在牀沿上,花布帳子人字式分披下來,她怕把頭髮碰毛了,把頭略微低着點。燈光照着,她的臉色近於銀白色,方圓臉盤,額頭略有點低蹙,紅紅的嘴脣,濃秀的眉毛眼睛彷彿是黑墨筆畫出來的。她使他想起一個破敗的小廟裏供着的一個不知名的娘娘。他記得看見過這樣一個塑像,粉白脂紅,低着頭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條條的杏黃神幔裏。她這樣美麗,他簡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時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賭輸了錢,還打過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氣。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許她不願意讓人家盡着取笑他們,不愛聽人家說他們要好。他突然心裏一陣痛苦。
"今年還沒下過雪,"月香說,"鄉下怎麼樣?下過雪沒有?"
"今年雨水好,"譚大娘說。
"節氣還沒有到呢。"
"就怕它交了春再下,就不好了,"月香說。"今年立春立得早。"
不知道爲什麼,有一陣短短的沉默,大家都露出尷尬的神氣。然後譚老大彷彿護短似的,"明年收成穩是好的,今年雨水足。"
"雨水太多了!"月香心裏這樣想着,就沒有說出口來。她不懂他們爲什麼這樣拼命護着天氣,不許人家稍微有點貶,倒好像這天氣是他們兒子似的。鄉下人向來一開口就是訴苦嘆窮,抱怨天氣不好,收成壞,一方面也是怕把話說得太滿了,招了鬼神的忌,同時也是出於自衛,應付壓來的政府與地主對他們的無窮的剝削。無論是軍警、稅吏、下鄉收租的師爺,反正沒有一個不是打着他們主意的。所以無論是誰,問起他們的收成來,哭窮總沒錯。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連在自己人面前也是這樣,成了一種悲觀的傳統。
而現在他們竟是齊聲讚美着今年的收成。月香聽不慣,覺得非常刺耳,彷彿近於誇大而愚蠢。只聽見譚大娘大聲嘆了口氣,提高了喉嚨唱唸着:"噯喲,現在鄉下好嘍!窮人翻身嘍!老天也幫忙,收成比哪年都好。金根嫂,你可惜回來遲了一步,沒趕上看見——你們金根當上了勞模咧!坐在臺上,胸口戴着朵大紅花。真威風呀!區上的同志親手給他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