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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雜的地方更怕。"那你不會想辦法跟老太太說?"從來沒聽說過,才做了兩天新郎就幫着新娘子說話,不怕難爲情?你還怕難爲情?都不要臉!怕有人進來。
他神氣僵硬起來,臉像一張團皺的硬紙。她自己也覺得說話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這樣",又把他一推。
他馬上軟化了。"你彆着急,"他過了一會才說。"我知道,這都是你的孝心。"
歸在孝心上,好讓他名正言順地屈服。於是他們落到這陷阱裏,過了陰陽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來,比她記得的人世間彷彿小得多,也破爛得多,但是仍舊是唯一的真實的世界。她認識的人都在這裏——鬧轟轟的都在她窗戶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陽光裏。她恨不得澆桶滾水下去,統統燙死他們。
樓下鬧得更厲害了。新的一批紅封想必已經分派了出去,轎伕們馬上表示不滿。舅老爺高升點!好了好了,你們這些人,心平點,爺對你們客氣,你們心還不足?"好了好了,舅老爺給面子,你們索性上頭上臉的。看我們回去不告訴。舅老爺高升點!舅老爺高升點!
老夏媽的闊袖子空垂在兩邊。她把手臂縮到大棉襖裏當胸抱着,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個辦法。在暗黃的電燈泡下,大廚房像地窖子一樣冷。高處有一隻小窗戶,安着鐵條,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殼青。後院子裏一隻公雞的啼聲響得刺耳,沙嗄的長鳴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的豎到天上去。
廚子去買菜了。"二把刀"與另一個打雜的在後院子裏拖着腳步,在水龍頭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個清晨的聲音都使老夏顫慄一下,也不無一種快感。
她在姚家許多年,這房派到那房,沒人要,因爲愛喫大蒜,後來又幾乎完全禿了,腦後墜着個洋錢大的假髮,也只有一塊洋錢厚薄。亮晶晶的頭頂上抹上些煙煤,也是寫意畫,不是寫實。現在她在二奶奶房裏,新二奶奶和別的少奶奶一樣有四個老媽子,兩個丫頭,所以添上她湊足數目。
一個女孩子穿着粉紅斜紋布棉襖,棗紅綢棉褲,揉着眼睛走進來,辮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竈上的黑殼大水壺,水還沒熱。她看見手指染黑了,做了個鬼臉,想在老夏頭上擦手。小鬼,你幹什麼?讓我替你抹上。臘梅,別鬧!
臘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來你已經打扮好了,"她咕噥着,在牆上一隻釘上掛着的廚子的藍布圍裙上擦手。"不怪你下來得這麼早,不叫人看見你裝假頭髮。"別胡說,下來晚了還拿得到熱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