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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嚎哭的聲音在寂靜中震盪,狹長的殿堂石板砌地,回聲特別大,廟前廟後一定都聽見了,簡直叫人受不了,把那一剎那拉得非常長,彷彿他哭了半天,而他們倆魘住了,拿他毫無辦法。只有最原始的慾望,想躲到山洞裏去,爬到退色的杏子紅桌圍背後,掛着塵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團上的孩子旁邊。兩個人同時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敘恩情"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遲疑着沒敢蹲下來抱孩子,這也是一個原因。有人來了,我不怕,反正就這一條命,要就拿去。
她馬上知道說錯了話,兩個人靠得這樣近,可以聽見他裏面敲了聲警鐘,感到那一陣陣的震動。他們這情形本來已經夠險的,無論怎樣小心也遲早有人知道。在他實在是犯不着,要女人還不容易?不過到這時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裏實在有氣。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你不要這樣沒良心!沒良心倒好了,不怕對不起二哥?你二哥!也不知道你們祖上作了什麼孽,生出這樣的兒子,看他活受罪,真還不如死了好。"又何必咒他。誰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對人,人家還嫌血腥氣。是你看錯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還不是這樣的人。袖子一甩走了,緞子咯啦一聲響。
她終於又聽見孩子的哭聲。她跪在藍布蒲團上把他抱起來,把臉埋在他大紅綢子棉斗篷裏,聞見一股子奶腥氣與汗酸氣。他永遠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過了一會兒,她揀起小帽子來給他戴上,帽子上一個老虎頭,突出一雙金線織的圓眼睛,擦在她潮溼的臉上有點疼。
她出來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鐘正開始敲,緩慢的一聲聲砰!砰!充塞了空間,消滅一切思想,一聲一聲跟着她到後面去。
飯桌已經都擺出來了,他們自己帶來的銀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應。她找到奶媽把孩子交給她。三爺站在老太太背後看打牌,和他丈母孃說話。也許他今天晚上會告訴三奶奶。——這話他大概不敢說。——他怎麼捨得不說?今天這件事幹得漂亮,肯不告訴人?而且這麼個大笑話,哪兒熬得住不說?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喫晚飯。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讓爭論,全靠三個少奶奶當時的判斷,拉拉扯扯把輩份大、年紀大、較遠的親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經先佔了下首的座位,雙手亂劃擋架着,不肯起來。有許多親戚關係銀娣還沒十分摸清楚,今天更覺得費力,和別人交換一言一笑都難受。她們是還不知道她的事。未來是個龐然大物,在花布門簾背後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頂起來,頂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陰風。廟裏石板地晚上很冷,門口就掛着這麼個窄條子花布簾子。屋樑上裝着個小電燈泡,一張張圓臺面上的大紅桌布,在那昏黃的燈光下有突兀感。以後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裏的人,刀柄抓在別人手裏了。
她一直站着給人夾菜。你自己喫。坐下,二奶奶坐。張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話聲,總熱鬧不起來。
打了手巾把子來,裝着鴨蛋粉的長圓形大銀粉盒,繞着桌子,這個遞到那個手裏,最後輪到她用,鏡子已經昏了,染着白粉與水蒸氣。鮮豔的粉紅絲棉粉撲子也有點潮溼,又冷又硬,更覺得臉頰熱烘烘的。
麻將打到夜裏一兩點鐘才散。在馬車上奶媽告訴她孩子喫了奶都吐出來,受了涼了。回去二爺聽見了發脾氣。他今天整天一個人在家裏。一直好好的,你走了交給誰抱?交給誰?誰也不在那兒,去了。來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鬨,都玩瘋了。"
據夏媽說,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爺把跟去的人都罵了一頓。銀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雞喉嚨聽得她不耐煩起來。好了好了,哪個孩子不傷風着涼。打雞罵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生氣,省得再跟她說話。你還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當心,這麼點大的孩子,根本不應當帶他去。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師傅,你有本事不叫去?奶媽,把門開着,夜裏他要是咳嗽我聽得見。噢,我也聽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