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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清靜下來,倒有點過不慣,從前是隔牆有耳,現在家裏就是母子倆對瞅着。他從小是這脾氣,陰不唧唧的,整天廝守着也還是若即若離。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說說話,他們從來不提他舅舅家的,講點別的換換口味,不然嘴裏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這樣,每回來一趟,總攪得她心裏亂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媽子給她篦頭。老鄭現在照管少爺,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來就換人,又有的說了。被辭歇的傭人會到別房與親戚家去找事,講她的壞話。她實在厭倦了這些熟悉的臉,她們看見過許多事都是她想忘記的。不過留着她們也有樁好處,否則也不大覺得現在是她的天下了。還是北邊的傭人好。廚房裏有些閒人來來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們哪一房都守舊。越是歧視二房,更要爭口氣。
半夜了,還一點風絲都沒有,她坐在窗前篦頭,樓窗下臨一個鴿子籠小弄堂,一股子熱烘烘的氣味升上來,緩緩地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噴。一種溫和鬱塞的臭味,比汗酸氣濃膩些。小弄的肘彎正抵着她家樓下,所以這房子便宜。現在到處造起這些一樓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裏從來沒有這樣擠,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論磚頭木頭都結實些,沉得住氣,即使臭也是糞便,不是油汗與更復雜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蓋着這層暖和的厚黑毯子,聲音似乎特別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說不定是在街上,這麼許多人七嘴八舌,弄堂裏彷彿沒這麼大地方。她就聽見一個年輕的女人的嚎叫: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沒給人打過。我是他什麼人,他打我?了還硬要哭下去的乾嚎。先回去再說,時候不早了,你年紀輕,在外頭不方便,有話明天再說。音的女人,老氣橫秋。這些旁觀者七嘴八舌勸解,只有她的聲音訓練有素,老遠都聽得見。
老媽子有點窘。"太太,從前老房子花園大,聽不見街上打架。"
銀娣正苦於聽不清楚,又被她打斷了,不由得生氣:"老房子自己窩裏反。"我不要呀!我不要呀!噯,有話回去跟他講。然已經不在這裏。"他也是不好,張口就罵,動手就打。"
大家還在議論着,嚎哭聲漸漸消逝,循着一條垂直線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爲牆上掛着的一張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