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她從前在孃家常聽到這一類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鄉下的。不知道爲什麼,在窮人之間似乎並不是壞事。生活困苦,就彷彿另有一套規矩。有的來往一輩子,拆開也沒有鬧翻。不過一定要大家都沒有錢,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進來就打,要什麼拿什麼。把身體給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搶劫。
她從小生長在那擁擠的世界裏,成千成萬的人,但是想他們也沒用。
她叫老媽子去睡了,仍舊坐在那裏晾頭髮。天熱頭髮油膩,粘成稀疏的一綹綹,是個黑絲穗子披肩。她忽然嚇了一跳,看見自己的臉映在對過房子的玻璃窗裏。就光是一張臉,一個有藍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遠看着她仍舊是年輕的,神祕而美麗。她忍不住試着向對過笑笑,招招手。那張臉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馬上往那邊去了,至少是她頭頂上出來的一個什麼小東西,輕得癢噝噝的,在空中馳過,消失了。那張臉仍舊在幾尺外向她微笑。她像個鬼。也許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來,還躺到煙炕上去,再點上煙燈。就連在熱天,那小油燈也給人一種安慰。可惜這些煙炕都是預備兩個人對躺着的。在耀眼的燈光裏,彷彿二爺還在,蜷曲着躺在對過。其實他在與不在有什麼分別?就像他還在這裏看守着她。
再喫煙更提起神來睡不着了。她燒煙泡留着明天抽。因爲怕上牀,儘管一隻只織出那棕色的繭子,瞌睡得生煙漸漸地淋到燈裏,才住了手。這裏仍舊是燈光底下的公衆場所。一上牀就是一個人在黑暗裏,無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語,兩句氣人的話顛來倒去,說個不完。再就是覺得手臂與腿怎樣擺着,於是很快地僵化,手痠腿痠起來。翻個身再重新佈置過,圖案隨即又明顯起來,像醜陋的花布門簾一樣,永遠在眼前,越來越討厭。再翻個身換個姿態,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劃出兩道粗白線,筆鋒在膝蓋上頓一頓,照骨上又頓一頓,腳底向無窮盡的空間直蹬下去,費力到極點。儘管翻來覆去,頸項背後還是痠痛起來。有時候她可以覺得裏面的一隻喑啞的嘴,兩片嘴脣輕輕地相貼着,光只覺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老話說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裏留戀着那盞小燈,正照在她眼睛裏。整個的城市暗了下來,低低的臥在她腳頭,是煙鋪旁邊一帶遠山,也不知是一隻獅子,或是一隻狗躺在那裏。這天也許要下雨了。外面每一個聲音都是用溼布分別包裹着,又新鮮又清楚。熟悉的一聲明,撬開一扇排門的聲音,跟着噗咯一聲,軟軟胖胖的,一盆水潑在街沿上,是弄口小店倒洗腳水。噯呵……赤豆糕!白糖……蓮心粥!朗的嗓子,有點女性化,遠遠聽着更甜。那兩句調子馬上打到人心坎裏去,心裏頓時空空洞洞,寂靜下來,她眼睛望着窗戶。歌聲越來越近了。她怕,預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彎到弄堂裏去了。她從來沒聽見它這樣近,都可以捫出那嗓子裏一絲絲的沙啞,像竹竿上的梗紋。一個平凡和悅的男人喉嚨,相當年輕,大聲唱着,"噯呵……赤豆糕!白糖……蓮心粥!"那聲音赤裸裸拉長了,掛在長方形漆黑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