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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王吉把錫香爐蠟臺都拿出來擦過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兩幅,老太太與二爺,都是照片。
她除了喫這口煙,樣樣都照老太太生前。過年她這間房要公開展覽,就把煙鋪搬走了,房裏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底又空着一大截子,她把兩隻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出去,是個陰天下午,遠遠的有隻雞啼,細微的聲音像一扇門吱呀一響。市區裏另有兩隻雞遙遙響應。許多人家都養着雞預備喫年飯,不像姚家北邊規矩,年菜沒有這一項。弄堂給西北風颳得乾乾淨淨,一個人也沒有,一隻毛毿毿的大黑狗沿着一排後門溜過來,嗅嗅一隻高炭簍子,站起後腿扒着往裏面看,把簍子絆倒了,馬上鑽進去,只看見它後半身。
它銜了塊炭出來,咀嚼了一會,又吐出來仔細看。它失望地走開了,但是整個弄堂裏什麼都找不到。它又回來發掘那隻篾簍,又銜了根炭出來,咔嚓咔嚓大聲喫了它。她看着它喫了一塊又一塊,每回總是沒好氣似地挑精揀肥,先把它丟在地上試驗它,又用嘴拱着,把它翻個身。太太,三爺來了,
哦,她想,年底給人逼債。相形之下,她這才覺得是真的過年了,像小孩子一樣興奮起來。叫王吉生客廳裏的火。
她換了身瓦灰布棉襖褲,穿孝滾着白辮子。臉黃黃的,倒也是一種保護色,自己鏡子裏看看,還不怎麼顯老。咦,三爺,這兩天倒有空來?我不過年。從前是沒辦法,只好跟着過。噯,是沒意思。今年冷清了,過年是人越多越好。我們家就是人多。光是姨奶奶們,坐下來三桌麻將。哪有這麼些?怎麼沒有?前前後後你們兄弟倆有多少?沒進門的還不算。娶妾,等到兒子們年紀夠大了,一開禁,進了門的姨奶奶們隨即失寵,外面瞞着老太太另娶了新的,老太太始終跟不上。有兩個她特別抬舉,在她跟前當差,堂子出身的人會小巴結,尤其是大爺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離口,連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氣,銀娣更不必說了。這時候她是故意提起她們,讓他知道她現在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你現在的兩位我們都沒看見。"她們見不得人。你客氣。你揀的還有錯?其實都是朋友們開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了他一眼:"你這話誰相信?"真的。我一直說,出去玩嘿,何必搞到家裏來。其實我現在也難得出去,我們是過時的人了,不受歡迎了。"客氣客氣。
火漸漸旺了起來。這時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麼這麼省?噯呀,三爺你去打聽打聽,煤多少錢一擔。北邊打仗來不了。
他們講起北邊的親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還在北京。他脫了皮袍子往紅木炕牀上一扔,來回走着說話,裏面穿着青綢薄絲棉襖褲,都是戴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須板帶,肚子癟塌塌的,還是從前的身段。房裏一暖和,花都香了起來。白漆爐臺上擺滿了紅梅花、水仙、天竺、臘梅。通飯廳的白漆拉門拉上了,因爲那邊沒有火。這兩間房從來不用。先生住在樓下,所以她從來不下樓。房間裏有一種空關着的氣味,新房子的氣味。玉熹在家?他到鍾家去了。他們是南邊規矩,請喫小年飯。鐘太太是南邊人。那鐘太太那樣子,鐘太太不能算難看,人家皮膚好。根本不像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