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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喝了兩杯酒,房間越冷,越覺得面頰熱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質,一面說着話,老是溜着,有點管不住。給我拿飯來。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麼只喝這點?老不喝,不行了。從前老太太每頓飯都有酒。三爺再來一杯。
老媽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舉杯:"乾杯。"
她將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無緣無故馬上下面有一股祕密的熱氣上來,像坐在一盞強光電燈上,與這酒喫下去完全無干。她連忙喫飯,也只夾菜給他,沒再勸酒。
打雜的打了酒來,老媽子送進來,又拿來一包冰糖,一包乾玫瑰。他打開紙包,倒到酒瓶裏,都結集在瓶頸。乾枯的小玫瑰一個個豐豔起來,變成深紅色。從來沒聽見說酒可以使花復活。冰糖屑在花叢中漏下去,在綠陰陰的玻璃裏緩緩往下飄。不久瓶底就鋪上一層雪,雪上有兩瓣落花。她望着裏面奇異的一幕,死了的花又開了,倒像是個兆頭一樣,但是馬上像噩兆一樣感到厭惡,自己覺得可恥。
飯後回到客廳裏喝茶,鑼鼓敲得更緊,所有的店家喫完晚飯都加入了。他傴僂着烤火,捧着茶杯酒着手,望着火爐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紅光。到過年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從前,三爺怎麼了?酒喝多了?怪誰?只好怪自己。難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還是笑着說:"你真醉了。"怎麼?因爲我說真話?你是哪年來的?跑反那年?自從你來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實在受不了。我們那位我也躲着她,更成天往外跑。本來我不是那樣的。"這些話說它幹什麼。我不過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來這樣。不管人家怎麼說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閉眼睛。"好好的怎麼說這話?難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會想不開?你別瞎疑心。我只要你說你明白了,說了我馬上就走。有什麼可說的?到現在這時候還說些什麼?我忍了這些年都沒告訴你,我情願你恨我。給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你倒真周到。害得我還不夠?我差點死了。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活着。當時我想着,要死一塊死,這下子非要告訴你。到底沒說。"你這時候這樣講,誰曉得你對人怎麼說的?我要說過一個字我不是人。
她掉過頭去笑笑。其實這一點她倒有點相信。這些年過下來,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們對她就不會是這樣。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也真可笑,我這一輩子還就這麼一次是給別人打算。大概也是報應。"他站起來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她的手,一面笑着答應着:"我走。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這樣說,她受的苦都沒白受,至少有個緣故,有一種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過去這些年。她的頭低了下去,像個不信佛的人在廟裏也雙手合十,因爲燒着檀香,古老的鐘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兩邊都是假裝,但是她兩隻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裏是真的。他的手指這樣瘦,奇怪,這樣陌生。兩個人都還在這兒,雖然大半輩子已經過去了。不要給人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