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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個鬼臉。"那小普那討厭哪——!"大爺就是這樣,自己有兒子,還要在族裏過繼一個,表示他對族裏的事熱心,而且剛巧他祖父也認過一個族侄做乾兒子,就是後來的二老太爺,行二,因爲本來已經有兒子。大爺就喜歡人家說他有祖風。"說是小普壞,"她說。二老太爺也壞。做官出名的要錢,做公使帶了個法國太太回來,本來已經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現在這小普當然不比從前了,一個窮孩子跟着大爺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長得又難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張臉,老是嘟着嘴不服氣的神氣,還又有點鬼鬼祟祟。大爺是這脾氣,越是大家都討厭這人,想必對他更忠心。弄上這麼個兒子,好更覺得自己的權威,不像自己的兒子是天生的、應該的。三爺這些地方比他還明白些,花的錢也值些。他長住在一個小公館裏,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眼前當差,大概也是因爲自己兒子到底有點不便。大奶奶有時候好久見不到大爺。然後由小普帶個信來。"大奶奶恨死他了,"銀娣說。姨奶奶倒給他拍上了馬屁。噯,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縫,挑出一點生煙,就着煙燈燒。"那天堂會,王家姊妹倆出風頭,打扮得像雙生子。你看見沒有?"看見。提二表嬸、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後合。這兩個——不沾小姐們的光,人家當她總也省點。嚇!一天到晚鬧着要嬸孃請客。算是帶着小姐們做針線,陪着出去,喫館子聽戲當然是嬸孃會帳,難道叫孩子們給錢?噯,別看人家闊小姐,就喜歡佔小便宜。男朋友送禮,送得越重越喜歡。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錢,可把王三太太嚇死了,說鬧得簡直不像樣。"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們?年紀輕輕的這樣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說,不是長壽相。老子娘都是癆病死的。她們也有肺病?都有,忌諱說。不過說良心話,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會有錢丟下來。所以她們家就是她們那房有錢。說我們二房沒有男人,我們二房也還幸虧沒有男人。"
現在有了。她這話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沒想到自己身上。他還喜氣洋洋的,又有點羞意,包圍在一層玫瑰色的光霧裏。劉二爺當上銀行經理了,還不是要他入股子?這些男人都是隨心所欲慣了的,這時候也是報應,落得都跟她一樣,困住了一動都不敢動。有的憋了多少年,悶狠了又大花一陣,或是又弄個人,或是賭錢,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嚇得安靜下來。他做股票賺了點錢。他有錢,陳家還住在靜安寺路?噯,他們的小笳說是喜歡跳舞。陳家現在靠什麼?他們老太太有錢,
只要提起這個名字就使人作會心的微笑,這些人一個個供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各自有他的一角,還不肯安靜,就像死了鬧鬼似的,無論出了什麼新聞都是笑話奇談。親戚們自從各自分成小家庭,來往得不那麼勤,但是在這一點上是互相倚賴的,聽到一個消息,馬上眼睛一亮,臉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動些,渾身血脈流通起來,這新聞網是他們唯一的血液循環,自己沒事幹,至少知道別處還有事情發生,又是別人擔風險。外面永遠是風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燈前更覺得安逸。這一套人名與親戚關係,大家背得熟極而流,他是從小跟她學會了的。點名從來點不到他父親,也不提她孃家。他沒有父親,她沒有過去,但是從來覺都不覺得,他們這世界這樣豐富而自給。
又講起那天的堂會。他們家老五看上了粉豔霞,我看見他們,她剛下了裝出來。下了裝可沒什麼好看。風頭不錯。還活潑,噯,這些女戲子在臺下有時候板得很,其實她們比現在這些小姐們管得緊,自己的娘跟出跟進。差不多唱戲的人家都是北邊人,還是老規矩。"她們家累重,還要養活自己的琴師、班底,多少人靠着一個人喫飯。老五要是娶粉豔霞,該要多少錢?"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搖了。所以她們唱戲的嫁人也難,都是給流氓做姨奶奶。她們也可憐,不要看出風頭。人家有真心對她們,她們也知道感激。有個汪老太太戲迷,捧女戲子,認乾女兒,照樣送行頭送桌圍。乾女兒倒也孝順,老是接來住,後來就嫁了他們家少爺做姨奶奶。"
他紅了臉。"是誰?在上海唱過?"又問,"哪個汪家?"
只有講到哪個女孩子,他心裏才進得去。叫什麼的?——是杭州大世界的臺柱。
他不由得咯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經是給鄉下人觀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鄉下賽會。他們的京戲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說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粉豔霞的嗓子沒什麼好,唱花旦本來用不着,連小翠花都是啞嗓子。女孩子向來聲音窄,所以人家說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嚨又寬些。"粉豔霞大概有二十多歲了吧?不見得喉嚨還要變?哦,這些女戲子家裏看得她們多緊,你不要看她們跟小五這批人混着,那是應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