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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成了孤島以後,不過就是東西越來越貴。這些人裏還就是三爺,孵豆芽也要在上海,這一點不能不說他還有見識。有一個時期聽說大爺每月貼他兩百塊,那時候大爺是場面上的人,嘴裏說不管他的事,不免怕他窮急了鬧出事來,於官聲有礙。三奶奶那裏也每月送一百塊,大爺向來是這派頭,到處派月敬,月費。世交,老太爺手裏用的人,退休了的姨太太,以及她們收的乾兒子乾女兒,往往都有份。大爺一倒下來,她最擔心的就是三爺怎麼了,沒有月費可拿了。好久沒有消息,後來聽見說他兩個姨奶奶搬到一起住了。現在想必過得真省。兩個住在一塊兒倒不吵?人家三爺會調停。我們三爺有本事。他現在靠什麼?他姨奶奶有錢。哪一個呢?她也養活她?我們三爺有本事嘛。他也不容易,年紀也不小了。他那個小少爺脾氣。
這都是揣測之詞。大家都好些年沒看見他。他用的人又是一幫,不是朋友薦的就是"生意浪"帶來的,與親戚家的傭人不通消息,所以他們這三個人的小家庭是個什麼情形,親戚間一點也不知道。年數多了,空白越來越大,大家漸漸對他有幾分敬意。在他們這圈子裏現在有一種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飯喫,哪怕男盜女娼,只要他不倒過來又靠上家裏或是親戚,大家都暗暗佩服。說是現在從來不出去。樓都不下。
她記得他曾經笑着對她說:"老了,不受歡迎了。"其實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不過沒有錢了,當然沒有從前出風頭。
他這人就是還知趣。他熱鬧慣了的人,難道年紀大了兩歲,就不怕冷清了?他一輩子除此以外,根本沒有別的生活。
人家說他不冷清,有人陪着,而且左擁右抱,兩個都是他自己揀的。他愛的是海——兩瓢不新鮮的海水,能到哪裏?他不過是鑽到一個角落裏,儘可能使自己舒服點,想法子有點掩蔽,不讓別人窺視,好有個安靜的下場。這一點倒跟她差不多。她近年來藉着有病,也更銷聲匿跡,只求這些人不講起她。他那邊的寂靜彷彿是個回聲。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事。年數隔得越久,那點事蹟也跟着增加。她對他有一種奇特的瞭解,像夫妻間的,像有些妻子對丈夫的事一點也不知道,仍舊能夠懂得他。他至少這點硬氣,不靠親威,家裏給娶的女人他不要了,照自己的方式活着。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虧他這些年悶在家裏,倒還是那樣,她有時候就覺得自己變了個人。——窮極無聊倒也沒來找她。這些年不見,也甚至於想着可以借兩個錢。他知道沒用。他就是還識相。
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許是帶着一廂情願的成份。
但是事實是處境與她相仿的人越來越多。自從日本人進入租界,凡是生活沒有問題的人都坐在家裏不出去做事,韜光養晦。所以不光是她的親戚們,所有潔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她那樣,在家裏守節。現在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節省起來,大家都省。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蹲在後天井裏和泥,格子布罩袍後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湯匙捏弄着煤屑,她做得比傭人圓。
不過她還是不會過日子,銀娣火起來自己下廚房,教女傭炒菜,省油,用一隻毛筆蘸着油在鍋裏劃幾道。玉熹喫不慣,要另外添小鍋菜,她也怕傳出去又是個話柄,不久就又推病不管了。家裏外表也仍舊維持從前的規模,除了辭掉廚子,改用女傭做飯,現在許多人家都這樣。不像卜家現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竈。卜家人多,一向鬧窮,老太爺老太太都還在。嬌滴滴的卜二奶奶,老愛喫喫笑着,從前跟她們妯娌們一見面就大家取笑的,現在總是上菜上了一半的時候進來,熱得臉紅紅的,剪短了的頭髮溼粘粘的,掠在耳朵背後,穿着件線呢夾袍子,像個小母雞,站在一邊,彷彿事不關己,希望不引起注意。人家讓她上桌,稱讚今天菜好,她只幫着夾菜,喃喃地說聲:"哦,蝦球還可以吧?這兩天蝦仁買不到。"卜二奶奶真有本事,會做全桌酒席,炒雞蛋炒得又勻又碎,魚鱗似的,筷子都搛不起來。"
在淪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個人當自警團。家裏沒有男傭人的,都是花錢論鐘頭僱人。他們是卜二爺自己去站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