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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以前大莊稼掩映着棉花地,棉花地在大莊稼的遮蓋下像一片片的海,一鋪鋪的炕。大莊稼放倒了,海和炕、炕和海連成了片。少了大莊稼的掩映,人們放眼四望,能看得很遠,種花的花主對花就不放心起來。這時,家家花地裏都搭起了看花的窩棚。花主們派出家裏的人去窩棚看花,盛開的棉花朵招人。有女人就專往這盛開的花朵上打主意,晚上她們鑽進窩棚和花主纏磨、掙花,於是就有了鑽窩棚之說,於是窩棚和女人在花地裏就成了一道風景線。這窩棚用竹弓和箔子草苫搭成,半含在地裏,四周再圍起穀草,培好土,裏面鋪上新草和被褥。人走進去直不起身,只能在草鋪上盤腿說話。這窩棚防雨、防風又防霜,秋分過後花主們就把窩棚搭起來,直到霜降,滿街喊着“拾花”時,還拖着不拆。拖一天是一天,多一夜是一夜。那時的夜只屬於看花人。
從前西貝家是小治看花,後來時令長大了,看花人就變成了時令。這年時令還沒有娶媳婦,自己就能決定自己的事。只有西貝牛對時令不放心,他看着時令爲自己打點被褥要去看花,就在院裏指手畫腳地說:“先說下,看花就是看花,花可是你爺爺你爹種的。”時令打捋着被褥不說話,西貝牛又說:“說你哪,看花就是看花。花這物件多一把就是一把,少一把可就缺一把。”時令就說:“爺爺,我知道,我還不知道多一把是一把,爺爺你也看過花。”西貝牛說:“我看花,哼……”他沒再說下去。
西貝牛看花在村裏是出了名的,他的窩棚裏最安生,誰也休想從西貝牛窩棚裏要出一把花來。輪到小治看花時,花就有了傷耗。西貝牛知道大花瓣兒鑽過小治的窩棚,他不心疼小治扔給大花瓣兒的兔子,單心疼花的傷耗,就讓小治媳婦衝着大花瓣兒家罵。有一次小治媳婦罵出了大花瓣兒,大花瓣兒出來了,不吵也不鬧,站在當街只是往西瞧,瞧着說着:“我就是願意聽這叫街的聲兒!”招得半街筒子人光笑。
沒有人能止住窩棚裏的事,西貝牛說說而已。他看見扛着新鮮被褥出門的時令,心裏只是盤算,從白露到霜降過後,窩棚裏到底能有多少花的傷耗。他想,五斤吧,十斤吧,也許二三十斤。他又想時令怎麼也是個本分孩子,知情達理,處處爲家裏打算,就算花有傷耗,也有限吧——他可和小治不同。
和其他花主相比,時令出來看花是個不早不晚的時刻。向桂早就在南崗搭起了窩棚,他不把花地交給羣山,他要自己看花。
花地裏起了窩棚,就像廟上起了戲,笨花的夜變得悠閒而忙碌。夜又像是被糖擔兒的糖鑼敲醒的——有一種專做窩棚生意的買賣人叫糖擔兒,糖擔兒在花地裏遊走着賣貨,手持一面小鑼打着喑啞的花點兒。這小鑼叫糖鑼,糖鑼提醒着你,提醒你對這夜的注意;提醒着你,提醒你不要輕易放棄夜裏的一切。
夜有時是明月當空,有時是伸手不見五指。
糖擔兒們不管這些,他們點個泡子燈,燈裏添足煤油,在花地裏踏着溼潤的壟溝轉悠起來,遠看去像傳說中的燈籠鬼兒。糖擔兒賣貨並不挑擔子,他們個柳編籃子,籃子裏碼着菸捲、花生、糖球和鴨梨。那菸捲有好有賴,有次煙“雙刀”“大孩兒”,也有很上檔次的“哈德門”“白炮臺”。屆時,糖擔兒分析着看花人的脾氣秉性,把不同檔次的商品出示給他們。許多男人在那個時刻都要顯出些豪爽的——糖擔兒賣貨只要花不收錢。
有個糖擔兒來到時令的窩棚,他撩開草苫就進。時令一個人不點燈,躺在被褥上發愣,糖擔兒的罩子燈倒把窩棚照得挺亮。時令盯着被照亮的棚頂說:“誰呀?”其實他知道進來的是糖擔兒,這時候還能是誰。糖擔兒說:“是我,怎麼也不點個燈?”時令說:“點燈幹什麼,還招蠓蟲呢。”糖擔兒說:“有燈才能招人,要不黑咕隆咚誰知道這兒有人。”時令說:“招人幹什麼呀,還亂得慌哪。”糖擔兒說:“我就不信。”時令正和糖擔兒說話,門上的草苫嘩啦一響,進來一個人。糖擔兒先看見,是個女的,穿着紅底兒綠花小棉襖,前後有點撅,黑褲子倒很單薄。糖擔兒看看來人就說:“看,來了不是?生是有燈的過,燈給你招來的。”時令發現真來了人,就坐了起來。燈把這個女人的眉眼照得很清楚:細眼,厚嘴脣,眉毛很黑,辮子不算細,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時令猜測大半是個閨女。她不是笨花的。眼前這閨女讓時令自覺有點靦腆,他沒話找話地問這閨女:“你怎麼知道這兒有人?”閨女說:“看着有燈就往這兒走。”糖擔兒忙接碴兒說:“是吧,生是我給你領來的,給抓把花吧。”時令說:“你就知道要花,哪有啊?”糖擔兒說:“遍地都是。”時令說:“也不是給你的呀。”糖擔兒看從時令手裏一時要不出花,又見這女人正低了頭等時令,就“知趣”地說:“要不這麼着吧,我也別死賴在這兒不走了,你倆先辦事吧,就算先欠我一把花也無妨,鄉里鄉親哩。”糖擔兒說完弓起腰就走,出窩棚時又折回來,扔給時令一小包洋蠟說:“點着根蠟吧,別弄錯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