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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勸住了秀芝,自己卻琢磨起來。他尋思娘今天的絮叨好像另有文章。大凡睜開眼就沒好氣的人都聯繫着晚上,晚上一個人的胡思亂想,一個人夢境的好壞,早晨都能帶出來。直覺告訴向文成,昨晚同艾準是做了一個夢。秀芝見向文成只想事不說話,就說:“你不說話了,我怎麼辦呢。”向文成說:“還是快去給娘盛粥吧。”秀芝說:“盛稠的還是盛稀的?”向文成說:“這件事要你自己拿主意。”秀芝一面想着,出了世安堂又回到廚房。
廚房裏,同艾不在了,想必已回到自己屋裏。秀芝把粥鍋攪了又攪,鍋裏的粥的確比往常要稠。她準備給同艾盛粥,盤算着是撇稀的還是撈稠的,末了她還是盛了結結實實一碗稠粥。她盛好粥,又給婆婆撥了一小碟香油拌的鹹蘿蔔絲,再切上半個二八米窩窩,半個鹹雞蛋,一塊醬豆腐,用個條盤端到了婆婆屋裏。同艾的早飯大體如此。
秀芝把條盤放在方桌上,叫了一聲娘說:“以後我再下米時經點心就是了,您快坐起來喫吧。”正在炕沿兒上坐着的同艾也覺出剛纔自己的過分,連忙站起來說:“武備他娘,剛纔我說的是過日子的道理,咱家也並不是真在意那幾粒米。稀和稠也就是一把米的事,多一把米還能喫窮了咱家。可該省的時候省一把,也不爲過吧。”同艾的話分明是在安慰秀芝了,秀芝把條盤裏的早飯給婆婆擺在桌上,她看見同艾拿起筷子攪粥,彷彿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粥的稀稠一樣。
同艾正就着小菜喝粥,西院傳來吵鬧聲,這是向桂那一支。同艾和秀芝仔細聽聽,是向桂的大房聾扔子在罵,二房小妮兒在哭。
向家的老人鵬舉過世後,按照村人的習慣,向桂和向喜分了家,向桂這支仍然住在原先的西院;向喜這支住東院。東院對西院的吵鬧並不陌生。自從向桂把小妮兒明媒正娶娶到家中後,這種吵鬧便沒有斷過。西院的居住格局是這樣:向桂的大房扔子住東房,小妮兒住西房,向桂自己住正房。向桂擺出了一個不偏不倚的架勢,當然他暗中偏向的還是小妮兒。而大房扔子卻緊緊把守着小妮兒的門戶不許向桂進門,她惟恐由於自己的耳聾晚上聽不見聲音,讓向桂鑽了空子,便常在小妮兒門口設下暗記:每天入夜時,扔子就抓兩把柴草灰神不知鬼不曉地撒在小妮兒門口,待早晨她再去查看那灰上是否有向桂的足跡。如果有,一場暴烈的惡鬥便開始了。這時大房扔子就會把二房小妮兒揪到院中,扔子眼前有時是個穿衣服的小妮兒,有時是個裸體的小妮兒。那扔子靠了自己的體態高大,能把小妮兒踩在腳下。她一手揪着小妮兒的頭髮不放,一條胳膊掄圓開來對小妮兒猛打。她手裏或許是一根木棍,或許是赤着的空拳。這時的小妮兒多半是沒有反抗地匍匐在地上任扔子猛打。若遇向桂在家,向桂當然就會從扔子的後方包抄過來將她摁住,替小妮兒做些還擊,三個人頓時滾作一團,只滾得三個人都筋疲力盡時方纔罷休。如果適逢向桂不在,扔子就會獨佔鰲頭。今天向桂不在,一場惡戰就失去了懸念。所以東院的同艾和秀芝便聽見小妮兒的哭嚎格外悽慘,彷彿一隻受了重傷的小獸在臨死前絕望的慘叫。
同艾聽着小妮兒的慘叫越來越劇烈,推開飯碗對秀芝說:“快看看去吧,你小嬸子哭得都不是人聲了。”
秀芝仔細聽了聽,急忙跑下走廊,從東院跑進西院,正看見光着身子的小妮兒跪在當院哭嚎着求饒。但聾扔子依然不放過小妮兒,也許是看見秀芝進了門的緣故,她內心的憤怒更加高昂了起來,便一定要當着秀芝再表現出些威嚴。她突然伏下身子竟咬住了小妮兒的一個手指,她把它咬了下來。待秀芝衝上前去挽救時,扔子已把小妮兒的那個手指從嘴裏吐在地上,就像吐掉了一個小胡蘿蔔。扔子的舉動很是出乎秀芝的預料,她蹲在小妮兒跟前去攙她起來,小妮兒已經昏了過去,光身子上沾着地上的土和自己的血。秀芝也慌了,不知怎麼辦纔好,扔子的血盆大口使她覺得格外害怕。扔子卻還不罷休,她見小妮兒連告饒之力也不再有,便又換了一種懲罰小妮兒的方式——把打變成了罵。她甕聲甕氣地罵她是“鑽窩棚的浪貨”,她說:“這是俺家,這不是窩棚。”扔子每次罵小妮兒,罵裏總是包括着這樣一個內容,便是小妮兒鑽窩棚的事。只是現在昏了過去的小妮兒已經聽不見扔子的叫罵,她就像一個棉花包似的歪攤在地上。秀芝一邊聽着扔子的叫罵,一邊伸手推小妮兒。小妮兒不動。秀芝急中生智,決定把小妮兒揹回東院。
秀芝背起光着身子的小妮兒往東院跑,扔子倒沒有再追上來,但嘴裏還在叨叨着窩棚長窩棚短。
同艾和向文成站在廊下等西院的消息,見秀芝背了個光着身子沾着血的小妮兒回來,同艾就衝秀芝喊:“快,快背到我屋裏來。”秀芝把小妮兒背到正房,放在同艾的炕上,又趕緊扯過一條被單替小妮兒遮住身子。她抓住小妮兒掉了手指的那隻手腕衝同艾舉了舉,同艾才知道發生了什麼。向文成看不清小妮兒掉了手指,只看見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想到西醫用碘酒止血,立刻回世安堂拿來碘酒。當他用碘酒爲小妮兒止血時,才發現小妮兒的手上已經少了一個手指。秀芝這才告訴他們,手指是被聾嬸子咬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