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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從福音堂裏往外走時,看見教徒們正在準備進餐,幾屜米麪饃饃不下籠屜,就在院子裏一溜排開,蒸汽撲上人們的胸、人們的臉。從前向文成聽梅閣說,受洗這天教徒進餐喫米麪饃饃,只在聖誕時教徒們才喫白麪饃饃。現在米麪饃饃在籠屜裏冒着誘人的香氣,兩口大鍋裏,粉條豆腐菜正滾開着。菜熟了,廚子正把點着火的劈柴從竈膛裏撤出來拿水潑滅,竈裏的餘火仍然炙烤着鍋底。教徒們手託空碗,興致勃勃地等待廚子爲他們分菜。
受洗後的梅閣在下處又換上她的櫻桃新襖,然後她到門口送向文成一家。她那精溼的頭髮還打着綹兒貼在腦門兒上。她戀戀不捨地和他們告別,就好像這將是一次久別。雖然就在當天,他們還會在笨花見面,可在梅閣的心目中,她自己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梅閣。現在和向家人告別的是從前那個舊梅閣,那個舊時的梅閣距離向家,也包括距離她自己,已經很是遙遠。
向家一行人出了福音堂,不約而同地回頭看梅閣,他們看見有兩位教徒正將她挽回院裏去喫聖餐。
向家人離開福音堂,沒有立刻出城回家,他們要到向家自己的花坊——裕逢厚去做客。有備在土崗上送走他的幾位“猶太”老鄉,也和家人一起去看他的二爺爺和小奶奶。向家人稱呼向桂的二太太小妮兒,前邊都掛“小”。小一輩的人管她叫小嬸子,小兩輩的人管她叫小奶奶。對這個稍帶貶義的稱呼,小妮兒採取聽其自然的態度。她想,小就是小唄,反正我也變不大。再說她的名字就叫小妮兒,不管從哪方面講,也還說得過去。笨花人也有一直叫她小妮兒的,那是外姓人。外姓人愛鬧,小妮兒也不惱,全笨花人都知道小妮兒的好脾氣。向家人更知道小妮兒的脾氣好,他們願意去裕逢厚看望他們的叔叔、爺爺,也願意去看望他們的小嬸子、小奶奶。
福音堂離裕逢厚並不遠,走下那個黃土高坡,走過一條叫斜北街的街道,就是兆州西街,裕逢厚坐落在西街上。說是去裕逢厚,但向桂這時不住裕逢厚,他已經搬了新居。隨着裕逢厚的發展,向桂的居所也在發展。他在緊挨花坊不遠處又要地蓋房,爲他和小妮兒建造了一套新宅子。這所新宅子的規模可觀,遠遠勝過了笨花的房子——他鬧了一所小繡樓(兒)。
向桂在縣城蓋繡樓,不同於在笨花蓋新房,他不效仿北方的格局,只按照南方的形式,確切說,他效仿的是宜昌曹家大院。曹家在宜昌城內屬首戶,那次的兵變,就是曹家惹的禍。曹家老爺子過五十大壽,流水席喫了兩個月,每天赴宴的人就有上百桌,戲班子換着唱,祝壽唱戲就在曹家那個帶繡樓的院子裏。向桂去看熱鬧,見曹老爺子不斷站在繡樓上向樓下發話,他今天穿狐皮長袍,明天穿水貂領子禮服呢大衣,頭戴土耳其大禮帽。當時住在曹家附近的十三旅士兵六個月不發餉,曹家卻如此張致。兵們紅了眼,先搶了曹家,又搶了街裏的商家店鋪,釀成了一次著名的兵禍。但曹家大院的氣派卻在向桂心裏紮了根。尤其他那座繡樓,成了向桂朝思暮想的“樣板兒”。他暗想,將來他要是再蓋宅院,也要蓋座繡樓,蓋不成大的,就蓋座小的。後來裕逢厚發展了,向桂就要實現他的願望了。動工時,他不和遠在南方的向喜商量,只避重就輕地和向文成打了個招呼。他說:“文成啊,咱城裏的房子窄狹了,你叔要蓋兩間房(兒),你看不看的吧。”
向文成想,叔叔要蓋兩間房,莫非做侄子的還能阻攔?可向文成不傻,他知道叔叔要蓋的絕不是兩間小房。如果真是兩間小房,何必非要同侄子打招呼不可?再者,叔叔說“看不看的吧”,這話裏更有文章。大凡人做事時,衝你說“看不看的吧”,那是在告訴你:最好不看。後來向文成和同艾探討這件事,同艾也說,老二處事本不是個躲閃的人,老二要是一躲閃,裏面就有故事。向文成和同艾都猜出向桂蓋房胸懷遠大,可誰也沒有料到宜昌曹家大院的繡樓會是他的樣板。不久,向文成“無意中”還是看了向桂那“兩間小房”。向文成一看,心裏就驚歎道:我娘呀,這不是宜昌曹家大院的繡樓喲!當然,向桂的繡樓比曹家大院規模要小,但形式結構包括雕樑畫棟都分毫不差。磚刻上的“大八寶、小八寶”,木雕上的韓湘子、呂洞賓,都是向桂派當地雕工赴宜昌做過暗訪後回來雕制的。一開始雕工對此很犯愁,他們說從來沒有攬過這樣的活兒。向桂就給他們打着哈哈說,你們說天下哪裏的雕工最伶俐?還是得屬咱兆州。要不然古時候魯班修橋就定在咱兆州呢,那是看上了兆州的能人。莫非我這點活兒,還能難住咱兆州的師傅。開鑿吧,趕明兒我派人去衡水拉好酒,咱不喝寧晉縣的“泥坑”了,咱喝衡水的老白乾。向桂一鼓動,雕工們一使勁兒,像不像三分樣,成功了。
向桂住上了新式繡樓,自己也不斷更換行頭。這個時期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從天津購置,他看不上石家莊和保定的裁縫。小妮兒的衣櫃皮箱裏,也不時增添着新內容。但小妮兒不似向桂,她住在繡樓上很不習慣,佯裝頭暈說她不願登高,還說她聞不慣油漆味兒,她淨在樓下和用人待著。新衣裳她也不穿,讓她到天津燙頭她也不燙。爲小妮兒的打扮,向桂倒真動過肝火,他在繡樓上吼着小妮兒說:“怎麼你這副窮性子就是教化不好呢!”小妮兒也不還嘴,偷着掉淚,過後的裝扮還是如同以往。
向文成領着家人來到向桂的新居門前,一個新來的門房老頭兒不認識他們,不讓他們進門。老頭兒看着向文成其貌不揚,鄉下人進城一般,便大模大樣地問:“哪村的?”
向文成說:“當塊兒的。”他故意不說是笨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