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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笨花人在“成大集”的匾下看了戲,立了集。剛立集時,集還小,各行買賣鞧在茂盛店裏。後來集趕大了,分了市,茂盛店裏是花市。逢集時,大包小包的洋花、笨花和紫花都擺在茂盛店賣,一擺擺成三條“街”。賣大包花的是大花主,他們的花包上寫着堂號,整狀的花朵從花包的四個角溢出來,賣花人大模大樣地站在花包後面,顯得很豪邁。也有比大包小一點、比小包大一點的花包,花包上也沒有堂號,但花好。花主站在花包一旁,不時從花包裏抻出一把花,在手裏顛顫。他們是在向大花主們展示,是在說:看,比你們大花主的差嗎?這是中花主。就在大花主和中花主以外,還有些小花主。他們找個牆根兒把小花包一字排開。他們的花包大小參差,花色也雜。往往一個花包裏包含着洋花、笨花,有的甚至還摻雜着紫花。嚴格說,他們不是花主,他們不種花。他們的花是拾來的、偷來的,還有,鑽窩棚掙來的。這裏的賣花人多是女人,買花的走過來,她們就和買花的沒深沒淺地搭訕。
先前大花瓣兒在這裏賣花,現在大花瓣兒不賣了,賣花人就變成了大花瓣兒的閨女小襖子。可大花瓣兒總不甘心,覺着是閨女搶了她的生意。每次賣花,孃兒倆就頂嘴“拌煩”,大花瓣兒說:“小襖子我可遞說你,你去賣花行,可你別忘了,那包袱裏的花也有我的。”小襖子說:“才兩把。”大花瓣兒說:“兩把?可多。水缸邊上那一堆,都是我的。”小襖子說:“頂多也就一掐子。”大花瓣兒說:“比一掐子可多,足有一營生笸籮。”小襖子說:“行,行,賣了花給你一營生笸籮的花錢還不行。”
小襖子揹着一包袱花出門,大花瓣兒在後頭估摸着分量。她想,二十斤吧?三十斤吧?大花瓣兒估摸花的分量有經驗,但是平心而論,這一包袱花,大都是小襖子的。大花瓣兒的花少,現在她在窩棚裏左轉右轉掙不了兩把花。這些年花主們明顯地對她失去了興趣,她的老夥計向桂也成了大財主。大花瓣兒掙花少,心裏委屈,就在花裏使假。她把一疙瘩花扔在水缸邊上讓花吸潮,吸飽了潮才摻和到小襖子的花包裏。大花瓣兒拿起鏡子照自己,看到自己的臉色尚滋潤,嘴脣也紅,剛使過花籽油的頭髮烏黑不亂。就想,現時這花主們也不知怎麼了,怎麼就光圖新鮮。什麼事新鮮就好嗎?小閨女們新鮮,可窩棚裏的事小閨女們才懂多少,怎麼就糾纏起小閨女們沒完沒了?這時她便又想起向桂,她想,要說向桂就比這些人強,當初戀着小妮兒,生是不和小妮兒鬧“先奸後婚”,戀着小妮兒,還靠着我大花瓣兒。她多麼希望小襖子也碰見一個向桂一樣的人:戀着小襖子,也不忘大花瓣兒。可不,小襖子和當年向桂戀的那個小妮兒,不都是這個歲數麼,虛歲十七,週歲十六。
十七歲的小襖子,穿一條眼下最具時尚的薄棉褲,上身是卡腰小棉襖,她身背一個大花包在茂盛店花市裏走。現時的棉褲時興肥褲腿,一幅家織土布一尺二寬,一條褲腿原封不動就可着一尺二做,這褲腿撐在女人的胯骨以下,像兩口鐘。女人的腰身一扭,這鐘就在胯下一擺,看上去很是飄逸,有種撩撥人心的韻致。褲腿肥,上衣卻又短又瘦,明確地顯出腰和胸的輪廓,這種褲褂不是誰都敢穿,它只穿在那種最前衛的年輕女人身上。笨花人用最最明白的語言對此作着評價,他們說,褲腿越肥人越浪,人越浪褲腿越肥。這大不敬的評語,到處流傳。小襖子知道這種評語,她越是知道,就越穿。小襖子穿肥腿褲、卡腰襖,頭上包着一塊雪白的羊肚手巾。這手巾本產於日本,雪白的手巾一頭印着鮮紅的花體英文字“Good Morning”,另一頭印着的是中文“祝君早安”。這個時期,不少人都包這種羊肚手巾,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年輕人也有老頭兒。但人們對“Good Morning”的理解卻不同,一般人理解“Good Morning”就是祝君早安,祝君早安就是“Good Morning”。小襖子不這麼理解,她的理解是佟家老二佟繼臣告訴她的。那一年佟繼臣在日本讀醫科,回笨花度假,碰見小襖子從佟家地邊經過,佟繼臣有意無意地叫住了小襖子。小襖子站下來。
佟繼臣說:“你是叫小襖子吧?”
小襖子說:“是啊。”她並不怵佟繼臣的問話。
佟繼臣說:“你包日本手巾,你知道那手巾上的字是什麼意思嗎?”
偏偏小襖子聽說過那字的意思,就說:“就是問好的意思吧?”
佟繼臣說:“問誰好?”
小襖子說:“包在我頭上就是問我好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