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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武備在晉南接到父親向文成的信。
幾年前向武備離開笨花以後,夜行曉宿,終於來到他仰慕已久的“西北”——延安。他在抗日軍政大學畢業後,服從組織的需要,又東渡黃河,經歷了從部隊到地方,從地方到部隊,從山地到平原,從平原到山地的無數次轉換,最後“落”在太行和呂梁之間的晉南腹地,太嶽抗日根據地。接到家信的向武備,現在是太嶽區一個縣政府的領導人。現在的向武備,算得上是久經鍛鍊了,可這位久經鍛鍊的領導人,拿着這封寄自笨花的家信,雙手卻是顫抖不已。這顫抖,並不只因爲家信的珍貴,而是緣於信封上那些古怪的難以辨認的字跡。武備知道,家信必是父親向文成書寫,他熟悉父親的筆體。可是爲什麼父親單把這封信寫成如此模樣:字們似是而非,滿紙墨跡斑斑。有一句專門形容這種書寫的話叫做“塗鴉”。武備小時候父親讓他練字,那時的父親一看見武備把字寫得歪三扭四、墨跡斑斑,便毫不留情地對武備說:“塗鴉,塗鴉,不成體統。‘墨磨偏’還‘心不端’哪,你這字就能交代!”“墨磨偏,心不端”是一個嚴師教學生的典故,講的是學生要把字寫端正,首先心要端正,心端正了墨才能研端正。父親一向嚴守着這教學之道,主張墨要研端正,字要整潔。可如今父親這是怎麼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起向武備,他不知信中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他不拆信,只把信平擺在炕桌上,觀察沉思良久。這位“小知識分子”出身的向武備,抗戰雖然給了他一身勇氣,面對這樣一封家信他卻躊躇不前了。
武備經過一番躊躇,還是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如同信封一樣,信紙也是滿篇“塗鴉”。他從這些歪三扭四、模糊難辨的字裏行間,還是費力地讀懂了這信的內容:原來就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先後失去了姑姑取燈和祖父向喜兩位親人。父親對家中變故的描述措辭嚴謹,語氣平和,惟恐這信落入敵人之手。但武備馬上就明悉了信中的一切。兩位親人的離去已經足以使武備悲痛萬分,然而更使他難過的,還是父親的字跡。難道這只是父親的悲痛所致?照往常,父親即使心有千頭萬緒,也會把字寫端正的。當今,父親更懂得書信往來的不易,就會更加重視每一個字的傳遞功能。往日父親給武備寫信,總是努力把字寫得“蠅頭小楷”一般。而這次,他似乎是沒有力量再去完成寫信這個簡單的書寫過程了。那麼,這是父親的眼睛所致。武備終於判斷出了父親這封“塗鴉”家書的因果。現在,兩位親人的離去,一位親人視力的消退,使武備遭受的精神打擊是難以言表的。若在往常,接受了這種難以言表的打擊,他一定要騰出一點時間做些自我排遣的:一個人走上太行的西麓,向東方長時間地遙望;插上門用棉被蒙上自己,佯做頭疼腦熱,喝一杯警衛員爲他沏好的薑糖水,像個兒童一樣接受一次安慰;召開一個本不急於召開的會議,把憤怒都撒向對敵鬥爭……但是這次,武備連個自我排遣的機會也沒有了。他剛剛接到通知,他必須立刻出發,赴雁北地區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從延安來了位首長,要傳達《對日寇最後一戰》的文件精神,屆時武備還能夠在那裏看見他的大叔向文麒,向文麒所在的根據地屬雁北。
武備壓抑着內心的悲痛,還是按照一個領導者應有的風範,準備出發去雁北。行前他把父親的信穩妥地帶在身上,他打算把家裏的事也告知大叔向文麒。經過幾個日夜的兼程,他從晉南的太嶽地區來到晉西北的雁北地區。這時,身在雁北的向文麒,早就在準備着迎接侄子武備的到來了。這天他終於在一個村口接到了武備。文麒一看見武備,便興奮地操着一口保定話說:“昨天有一位晉南的同志過來,我就知道你也要來參加會了。我就隔長補短地到村口看,估計就是今天。對了,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讓你再次高興一下。你猜猜是什麼事吧?”
可惜武備沒有馬上要猜的興致,見到叔叔,也不似往常那樣興奮。抗戰以來,他們叔侄二人是不少見面的,開始,他們就在延安抗大相遇,後來又一同來山西。每次見面,兩個人高興得都有許多話說。文麒沒有去過笨花,他最願意聽武備講笨花,他說抗戰勝利後,也許第一件事就是和武備結伴回笨花一趟。他還說單聽笨花這個村名,就很引人嚮往。老家要是叫張家莊、李家莊什麼的,也許他就不一定那麼嚮往了。那時武備就竭力再把笨花給文麒做些渲染,更顯出對笨花的一片深情。談完笨花,他們還有話可談,他們常把保定的“育德”和邢臺的“四師”做些比較。即使面對一個洪深和一個王元龍,也能展開不少話題。最後他們總把話題落到山西的抗日形勢上。文麒想聽武備介紹“沁源圍困”,武備願意聽文麒講他在文水縣時,住在一個叫劉胡蘭的小朋友家養病的故事……但這次叔侄相見不似以往,武備話很少,顯得心事重重。他不願意剛見到叔叔就向叔叔“報喪”,不“報喪”又找不到更合適的話說。他在村口呆立一會兒,只對文麒說:“我先到你那裏去洗洗腳吧,我兩隻腳上都打了泡。”文麒說:“這還不好說。可是我讓你猜的事,你還沒猜呢。”武備說:“我先洗完腳再猜吧,反正這兩天我還得住你那兒。”
武備不猜,文麒便賣關子似的也不說,他把武備領到住處,讓警衛員給武備燒水。文麒現在是這區的區長,這住處是他的辦公室兼宿舍。房內有一盤大炕,雖是農家,卻桌明幾淨,屋內擺設井井有條。武備早就注意到,山西鄉村,不論晉南晉北,炕都很寬大,居民也很注意房間的整潔。即使一間屋裏陳設少得就一盤鍋臺,這鍋臺也要擦拭得清潔明光。不像河北,房內的一切總顯出主人的漫不經心。武備常想,這便是太行山東西兩側民風的差異吧。
武備坐在文麒寬闊整潔的大炕上洗腳,文麒還在滔滔不絕地繼續他的話題。他見武備對他的問題始終沒有要猜的興致,終於迫不及待地自己回答起自己。他對武備說:“知道戰地劇社吧?”武備說:“知道,屬軍區。”文麒說:“戰地劇社也來了,一會兒就到。劇社一來,就得想着給他們改善伙食。我也成了東道主。”武備只不在意地“哦”了一聲。文麒看出了武備的心不在焉,說你怎麼了。武備說:“叔叔,你給我根針,我先挑挑泡吧。”文麒拿給武備一根針,尋思他的心不在焉是讓腳疼給鬧的。武備洗完腳,坐在炕上扳起腳挑泡,文麒就又接上戰地劇社說:“戰地劇社有位作曲家也姓向,知道吧?也來了。”
武備總算知道叔叔要他猜的是什麼了:這是他的另一位叔叔向文麟來了。武備管他叫二叔。剛纔武備神不守舍的,生是沒往這裏想。現在經文麒一說,他還是有些責怪自己對二叔向文麟的忽略。
武備和二叔相處不似和大叔那麼自然,大叔的長相酷似祖父向喜,但性格比祖父活潑。二叔身材瘦高,長相酷似生母順容,性格卻又隨向喜,平時少言寡語,待人也很少顯出親切,常給人一種距離感。但是他的文藝天才是家人料想不到的。在延安時他入“魯藝”,吹、拉、彈都拿得起;而說到唱,他首唱過《黃河大合唱》,他是那位“我站在高山之巔”的男中音獨唱者。後來他進入西北,在戰地劇社任作曲,他的許多作品都在根據地傳唱。這使得武備常想起當年身在邢臺四師時的自己。那時他寫詩、編劇,反而沒有入道文藝。還有大叔文麒,當票友時就認識王元龍,也沒入此道。二叔呢,卻莫名其妙地從事起武備先前嚮往過的事業了,就彷彿向家非得出一個文藝天才不可。
儘管武備仍在神不守舍中,但他知道二叔向文麟要來,怎麼說也是一件難得的事。這是幾年來他們叔侄三人首次在異鄉相聚,這總是向家人在異鄉的一次團聚吧。武備願意在這裏見到二叔,也是不忘他口袋裏的那封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