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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媽媽明顯不太愉快,低下頭收拾碗筷,聲音也放低了,似乎越是不開心,就越要壓低所有情緒,“可是你要是不在廠裏了,我怕……我怕分房的事就又黃了。”
爸爸不說話了。
“過些日子要排號了,你聽說了嗎?”媽媽仍然低聲,似乎若無其事似的,將盤子裏剩下的麪條碎都倒到一隻小碗裏,又用筷子把小桌板上掉下的菜葉也撥進去,然後整整齊齊把碗和盤子摞起來,筷子握在一隻手心裏,一併端起來,但媽媽沒有起身,而是抬眼看着爸爸說,“咱倆來廠裏沒多少日子,組織上又沒什麼關係,本來是雙職工,分房子也還有幾分指望,但你若是走了,憑我一個人肯定排不上。十月就要生了……”
“我知道了,”爸爸拍拍媽媽的手,順勢將她手裏的盤子和碗接過來,說,“我也沒說立馬就走,就是有這麼個念頭,想跟你商量商量,以後也許留意一下。你放心,放心哈。別瞎想,身體重要。 ”
《新聞聯播》到了結束的時刻,字幕在主持人身上留下白色條紋,在爸爸的臉上投下不定的光影。媽媽還想去端碗筷,但爸爸以更快的速度起身,壓住媽媽的手:“你坐着,坐着,我來,我來。 ”他叮叮咣咣端着碗盆,用肩膀頂開門簾子,端着碗筷去水房。媽媽本來還想說幾句,見他出去,只好坐下來,擦了擦小桌子,又拿出針線活。窗外的大雨已經開始磅礴。昏黑的天地間,自有一份盛大的憂愁。
媽媽停下針線,忍不住抬頭看天花板。住在現在的宿舍裏,若僅僅是房間小也就罷了,讓媽媽介意的是,住在男工樓,一樓道都是單身漢,只有一兩對夫妻,出來進去實在不便,穿衣服洗衣服晾衣服都需要特別小心迴避。牀是上下鋪,小夫妻做事的時候牀板支扭亂響,兩個人不得不提心吊膽。院子裏像他們這樣的小夫妻不少,都是因爲有年底分房子這希望,才默默忍着,不埋怨不抱怨,擠在宿舍裏,白天干活兒,夜晚等待。
爸爸端着碗筷去水房。在水房洗碗的時候,心裏轉動的念頭更雜亂。王老西說的話當時他沒在意,但時間越久,想起來的越多。王老西跟他說起過深圳的事,他也不知道王老西是怎麼知道的,八成也是道聽途說,但說起來還是頭頭是道。王老西說深圳那邊全都是工廠,人們心思活躍,每天大批大批走私船進港,卸貨都是電子錶,小販們蜂擁而上,能進多少貨進多少貨,回來倒手就賣掉,一轉眼就能掙一大筆。他說那邊是新時代,不跟上就落伍了。不得不承認,這些話很有煽動性。起初聽的時候,爸爸只是懷疑其真實性,然而此時想起來,卻變得極爲吸引人。越是不能去,越吸引人。
其實爸爸並不在意去哪裏,也不太在意掙不掙錢。他當然會跟媽媽說是想多掙點兒錢,但當一個人真的想做一件事,他雖然會找很多理由,可若所有理由都不成立,他還是要做。只有這時才最需要面對自己。爸爸也形容不來自己的心情,那種感覺就好像原先下鄉時,在地裏幹活幹了一天之後,憋得不行,想找人打一架,或者使勁吹吹風,或者找到連他自己也想不出來的方法,只要透口氣就行。又像是小時候在海河裏游泳時溺水,想伸手推開水面,手撲騰、亂抓,只想出去,水面外面是什麼卻是顧忌不到的。
讓爸爸在意的不是掙錢,而是他還要像現在這樣繼續活多久。從他有自我意識開始,他一直跟着周圍人走,開始是被動,後來是主動,現在說不上是主動還是被動,只是沒有別的選擇。他不曾選擇那些事情,他只想捱過那些日子,一段難受的日子接着一段難受的日子,捱過這段,爭取再捱過下一段。他有過抱怨,但他也明白他沒資格抱怨,很多時候是他主動聽別人安排。這是他第一次覺得也許可以做個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