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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爸爸在家裏照顧媽媽,距離預產期已經不遠了,爸爸分外小心。
從海南迴來,爸爸沒少哄媽媽。從六月到九月,媽媽的肚子變得最明顯的三個月,爸爸完全不在家,裏裏外外的事都是媽媽一個人。別人家媳婦懷孕,丈夫把做飯洗衣掃地打水的事都包了,媽媽卻委屈,不但什麼都要自己幹,有個頭疼腦熱的去醫院還得自己掛號排隊。爸爸回來的時候,媽媽的忍耐剛好快要到極限了。
“你還知道回來?”媽媽嗔怪着說。
“你看這是什麼!”爸爸用他從深圳買的小玩意轉移媽媽的注意。
媽媽不知道爸爸去幹什麼了。爸爸走以前她問過,但爸爸沒說,回來之後再問,還是有一搭沒一搭,語焉不詳。媽媽只知道爸爸回來之後,帶來幾個外國人的電話,有英國人的,有法國人的,隨後就聽說王廠長表揚了爸爸。雖然還沒有確定的消息,但生產線引進的事情總算有了點眉目。媽媽不瞭解事情的始末細節,但也覺得內心裏有點驕傲。這種驕傲沖淡了她對爸爸離去的不滿。
媽媽的感情始終存在着不穩定的感覺。爸爸的出現和消失一直帶着某種隨意性,她無法預料,只能不斷去問,問不到就在心裏猜。媽媽不清楚爸爸爲什麼不掏心掏肺地跟她講,她也不清楚爸爸偶爾提到的不滿意是指什麼。在媽媽看來,現在的一切都很好,沒什麼可不滿的,偶爾有個別不如意,但是已經好得超出媽媽年少時的期待。她那時候設想過自己在街上早點鋪賣早點,設想過自己終老鄉下無法回城,也設想過回城之後成待業青年,找不到工作。現在不僅穩定,而且快要分房子了,未來完全是充滿光明的。媽媽覺得,整個大勢都在變好,只要不掉隊,只要能跟得上大夥,日子一天天變好是沒的說的,睡覺時也不用擔心有人上門抓去批鬥了。這還有什麼可不滿意的呢?
七月裏,爸爸不在家,媽媽沒事做,一個人看奧運會。媽媽後來有時候會逗我說,當初是許海峯的一聲槍響把我嚇到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踢了她。此後的幾天,每當她看比賽時,我就會踢幾下她的肚子。她很激動,自作主張地認爲我有運動細胞。過了很久很久她才承認這是一個誤會。
七月底的那幾天媽媽十分寂寞,除了奧運會就沒有任何別的娛樂。這是第一次奧運會,一切都看上去新奇有趣。那年天氣特別炎熱,窗外除了偶爾自行車鈴聲,只有單調一聲一聲的嘶啞蟬鳴,蟬鳴不絕,更讓炎熱顯得躁動逼人。媽媽只有看電視解悶。電視裏的熱度似乎轉移並消解了現實的熱度。媽媽看到緊張的地方,手心會出汗,但身體上的汗卻似乎消失了。媽媽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體操和跳水,這一次看得十分着迷。當一個運動員輕盈地飛到天上,抱着膝蓋轉了三四個圈再落到地上,媽媽的心會懸起來,緊張得不敢眨眼睛,如果有人沒有順利完成動作,跌倒在地,媽媽總會發出一聲驚呼,彷彿疼痛的是自己。媽媽極爲容易激動,看着李寧站在領獎臺上向觀衆揮手,或者鏡頭講述他的訓練過程多麼艱辛,媽媽的眼睛裏就湧出淚水。
最令她激動的是運動員落地的一瞬。當運動員身體在單槓上倒立,鏡頭從下至上照出亮閃閃的體育館屋頂,讓人的雙腿顯得像向上的兩柄劍,然後突然,這種緊張的靜止被打破了,運動員藉助身體重力,向下的一瞬間加速環繞、環繞、環繞,然後像投石機拋出的石頭一樣迅捷地劃破空氣,靜止,落地,站住,紋絲不動,彷彿一枚火箭彈在落地的一剎那突然變成一座石碑,然後是充滿笑容地張開雙手,向全場致意。媽媽總是在這一刻像運動員一樣激動萬分,感受到面對全場觀衆時的那種光輝燦爛。
電視裏採訪運動員家屬,家屬面對鏡頭的時候有的侃侃而談,有的痛哭得不知如何是好。媽媽忍不住聯想,如果自己作爲家屬被採訪,應該說些什麼。她對我的光榮過分期待,這種想象維持了幾年,伴隨着我童年的絕大部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