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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近不定的關係中,我的內心也不安。我注意到平生的變化,他經常變得很忙,無暇喫飯,人也越發瘦了。凹陷下去的臉頰凸顯了顴骨,閉緊嘴的時候更顯得嚴厲。我想問他忙什麼,又擔心陷入溝通的泥沼。我知道他在網絡上討論得越發頻繁,他是想把讀書會的影響擴大,想組織大規模的線下聚會和公衆活動。他已經開始籌劃和召集,在網絡上發佈了帖子,時間地點也有規劃。那個時候,我能看到他每天爲籌劃的事情忙碌焦躁,我不知道平生比我想象得更爲激進,他甚至接受暴力的力量。他對大衆的態度曖昧而雙面,他既輕視庸常大衆,又在每一件事情上試圖依賴他們。他想用網絡的力量衝擊網絡的邊界。
那些天,平生總是很投入,又似乎很困擾,說話的時候皺着眉,又心不在焉,聽我說的時候一言不發,好一會兒才突然夢醒一般問:“什麼?”像是被困難的抉擇擾亂了心神,又像是被內心深處鼓盪的激情充盈着,難以安定。脆弱的日子我們溝通很少。我徒勞地交流,但他很少有所回應,溫存的感覺氣若游絲。
春天裏,萬物都有些不安於室,出門總是柳絮粘身,進屋就在乾燥的空氣裏坐立不安。大風將人的臉吹得赤紅,頭髮靜電飛舞。
轉折發生在零八年四月,突然而來的事件打破了平生的籌劃。奧運火炬手小姑娘在法國遭到襲擊。隨後就聽到浪潮般的抗議。我親眼見到超市門口聚集的人羣和情緒激憤的標語,有一個激動的年輕人抓着一個禿頭中年人,用礦泉水瓶敲那人的頭。我坐在公車上,聽不清他們喊的話,只能看到人羣熙熙攘攘,前呼後擁圍繞在超市門口,一小部分人跟着打人的人起鬨,場面有點混亂,一時看不到維持秩序的人。一系列爆發隨後佔據新聞焦點,類似事件此起彼伏。雖然在幾天後喧囂後迴歸衰落,對一般人不過是多幾分談資,但對平生卻有直接的影響。在這之後,任何集會被更嚴格管控,比平日裏的控制嚴格得多,平生他們的計劃因而夭折了。他一直籌備的大衆集會被大衆行爲扼殺了。
平生的心氣受到極大的挫敗,他惱怒不滿而無處表達。他選擇了消失。整整二十幾天,沒回家,無聲無息,不打招呼。他沒有給我留言,也沒有打來電話,也許他已不再把我當作親近的人。我憂心忡忡地找了他一個星期,內心充滿不祥預感。
到了五月中旬,平生重新露面了。他說他四月底和幾個朋友出了一趟遠門,去四姑娘山徒步了。我彷彿有一點釋然。旅途不便可以解釋他的所有不聯繫的行爲。我想和解,主動去拉他的手,他抖動了一下,但還是握住了我的手。我期待他抱住我,以往每次這樣的時候,他的右手會攬住我的肩膀,我們就可以擁抱。可是這次他沒有。他輕拍我肩膀幾下,手臂就放下去了,背還坐得挺直。我警覺地抬頭看他,他的眼睛裏,有種我不熟悉的東西。
他看了我一眼,就回避地轉過頭。我轉到另一個方向死死凝視着他。他的眼睛裏湧動着極爲複雜的情緒,眷戀、負疚和某種越來越遠的距離。也許是兩個人相對而坐的僵持太過尷尬,他最終拉住我的兩隻手,慢慢將我攬在懷裏。沒有暴風驟雨般的擁抱,他的手臂甚至沒有完全貼上我的後背,似乎是某種虛無的安慰,空有其表,隨時抽身。
“這回路上,我認識了一個女生。”他說。
我從他手臂中掙脫出來,雙手都離開他的身體,定定地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