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鴕鳥的本能又一次回到我身上。想到與平生有關的事情,就奔回牀上倒頭睡去。人睡得太多了就進入了一種混沌狀態,始終不曾清醒過來。每每這時,媽媽就坐在我牀邊像小時候那樣拍我的後背,一下一下有規律拍擊,有極好的安眠效果。有時候從夢裏醒來,看到媽媽目不轉睛盯着屏幕上的體育比賽。媽媽看到運動員笑會一起笑,看到哭泣也會一同哭泣。
有時候她看到我醒了,會輕聲跟我喃喃低語:“云云哪,我還記得呢,懷着你的時候看電視……那還是第一次奧運會呢……二十四年了,你能想象嗎,都二十四年了。”
我想起媽媽在我小時候說過希望我有一天也走上冠軍領獎臺的話,感覺自己的狼狽和她曾經期待的榮耀差得那麼遠,心裏的痛苦又湧上來,將我推回睡夢。
有一天早上,我覺得自己狀態不錯,就催促媽媽回家。媽媽能夠緩解我的痛苦,卻不能讓我找到出路。但是媽媽不肯走。她無論如何不肯讓我一個人留下,還努力試圖說服我和她一起回去。後來媽媽開始早出晚歸。去城裏公園,用 A4紙打印了我的資料,參加其他家長們組成的集市一般的兒女相親會。在那樣的集市上,獨身的孩子被打印在紙上,由家長舉着相互交換着,像騾馬一樣被問來問去比來比去,最後像一紙期貨合約一樣被交易。媽媽積攢了四個男孩的資料,只等某一天我心情好的時候,拿出來讓我一一揀選。
那段時間,我在虛無和狂熱之間來回擺盪。白天媽媽不在家的時間裏我重新撿起寫作,把荒蕪的恐慌淹沒在寫作的瘋狂下面。我幾天沒有下樓,眼睛腫起來,不想去廁所看鏡子。當快遞在屋外敲門,我喑啞的聲音發出來,連自己都感到驚詫。
我想象有一天當書寫完時平生的態度。那種想象讓我有一種復仇般的甜蜜和苦澀。這個世界上的精神寄託花樣繁多,其中很多是溫柔包裹下無限推遲的復仇心。我相信終有一天會讓全世界讚美欽羨。在這種想象中,我胡思亂想,像發燒一樣譫妄。
我陷入矛盾的兩極。先是爲自己勾勒了光輝的未來,然後卻很快開始強烈地懷疑自己,認爲自己的未來終將是一場幻夢,註定一事無成,成爲每天借酒澆愁怨天尤人的失敗者,跟周圍人一起沉浸在打牌、傳閒話和抱怨中,看時光最終全都甩到身後,回憶年輕時的理想,淚水浸滿臉,對着鏡子,繼續倒上一杯酒從牆邊滑到地上,哭得眉目扭曲,醉得不省人事。當我再次擺動到亢奮的一極,相信自己還是與衆不同的,那些痛苦也是與衆不同的,我試圖給自己強化信念:你會和那些偉大的名字列在一起的。這種毫無根據的信念成爲帶着毒癮的鎮靜劑,越吸食越痛苦,越痛苦越渴望吸食。最後血肉的精力都慢慢消耗下去。
在自我懷疑和自我期許的兩極擺動,無常加深了譫妄。
九月的天遠得不真實,抬頭彷彿能看到宇宙盡頭。那種澄澈是種誘惑,讓人想象飄悠的遠方。我總是抬眼望着窗口,被那遠景擾亂。我開始對外界的信號變得異常敏感。越是不能判斷自己,我越想知道自己真實的樣子。我把所有細微而無關的信號都解讀成我需要的答案。有時候見到朋友在網上發一條嘲諷某人的消息,心裏立即狂風大作,擔憂那說的是不是我。有時候聽別人議論一個作家淺薄幼稚,我覺得那些問題自己身上也有,就像被獵人捉住一般,不能動彈而全身驚恐。更多的時候,只是見到一個場景就受到刺激,忍不住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