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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擾多了,重新愛上閱讀。很多書是在這段時間進入我的世界。我喜歡那種鬱悶的書。有些作者不用提到鬱悶或悲傷或痛苦這些詞,他們只要寫,鬱悶的氣息就源源不斷流出來。雖然尼采寫的東西措辭強硬,但其實那種感覺鬱悶極了,就是小時候我們被老師罵、被同學欺負之後惡狠狠地說“早晚有一天……”的感覺。塞林格也很鬱悶,讓人分析不出所以然,明明是很簡單、沒有故事的故事,他寫下來就覺得難過得不行。理查德·耶茨也是。最鬱悶的還是福克納,他的故事源源不斷每個字都是內心苛責的抑鬱,還有一種對世界的囈語般的冰冷旁觀。我不知道爲什麼喜歡這種感覺的書,可能是因爲自己鬱悶,就不喜歡看到昂揚,想在其他難過的書裏找到共鳴。我不喜歡嬉笑怒罵的書,尤其是充滿聰明的嘲諷、卻缺少同情的書。那會讓我覺得作者太聰明瞭,站在人羣中央揚着頭,讓四周其他人看起來都是備受冷落。就好像那樣沉默笨拙理應受到嘲笑。我也在那冷落的人羣中間。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自己與衆人的關係之間搖擺。我希望能融入這個世界,然而處在衆人之中,我又難以剋制地遊離。
我有一段時間想當哲學家。那時我被深深震撼到了,覺得其他各種學科都是浮雲。我想寫一本有關於人的意識和思想的書,顛覆性的,開拓性的,拓寬人類未來思考領域新局面,既又新穎又深刻,屬於當代黑格爾。我喜歡統一模型,像利維坦那種,也想寫一本有關人類的統一模型。
可是我不是哲學家的材料,我想事情並不深入,邏輯鏈條也很短。只不過哲學家的人生看起來很高超,與衆不同,於是我開始沉湎於對哲學家生活方式的想象。清靜的書房,每天散步和思考,遠離紅塵,影響未來。這種想象讓我自我感覺良好,從而避免與人比較,度過萬物虛無的那個階段。
這種潛意識在當時還很模糊。我沒有看清我的慾望,也沒有看清慾望的來源。我不清楚我對超脫知識的追求,是否因爲自己沒法出衆。是否因爲我沒法像何笑那樣,隨時進出那些玻璃的高樓大廈、穿漂亮的裙子、走路超快、跟全球人打電話,於是才試圖追求某種相反的、看上去很美的意象。是否因爲不如別人,內心自卑,才寄望於某一天突然變成一個偉大的人,像泥土裏沉睡的蟬。我不知道。人最無法做到的就是想象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會怎樣。潛意識甚至連自己也無法確認。
我很想找點什麼堅信,可是又害怕自己堅信的東西是錯的。我不知道自我感如何建立,這是殺掉我的匕首。
我躺在牀上,經歷所有這一切。一旦開始追溯所有想法、念頭和動機,就陷入沒有盡頭的鏈條,甚至可以追溯到父母、父母的父母、父母遠古的祖先。這樣的追溯讓人疲憊不堪。可是我沒辦法迴避。我不可能在世界的某個位置上找到解決出路,只能在心裏找。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麼,在睡夢中驚醒,在黑暗裏靜坐。
如果這個世界上存在自由,那並不是在過去的時光裏,而是在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