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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漫長的年月裏,那口唾沫總是像心臟裏埋着的一顆小石頭,不鮮明、不顯著,卻總是硌得他生疼,尤其是喝了點酒、心被酒泡軟了的時候,那石頭的邊緣幾乎把心劃破。後來他在國外給我買童話書的時候看到了豌豆公主的故事,那個睡在一百層墊子上卻仍然能感覺出墊子底下的一顆豌豆的公主,爸爸覺得找到知音了,那說的就是他嘛。他給自己糊上一百層被子,可是那顆豌豆還是在底下,讓一夜睡不着。
回城的時候爸爸不好意思找爺爺幫忙。十年裏見得少,他和爺爺之間彷彿已經變得冷淡而客氣。爺爺似乎從來沒有責怪爸爸當時的舉動,因爲沒有責怪,也就談不上原諒,只好像那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忘記了不提了,只是家裏的氣氛變淡了。爸爸小時候怕爺爺,但那是親暱的怕,怕自己淘氣之後捱罵捱打,而大了之後他怕爺爺,變成了一種距離上的怕,怕自己不管做對了還是做錯了,爺爺只是點點頭,不在意的樣子。他不知道怎麼跟爺爺開口講自己的困難,又覺得不好意思:當一個人困難時自己落井下石,自己困難時又怎能要求他出手援助。即便是父子,也說不過去。
爸爸最終還是回城了,在謝一凡和謝老爺子的幫助下,順利進了廠子。爸爸有了空閒都會回家,問問爺爺奶奶喫穿,問問身體健康,但也僅限於此。有時候爸爸覺得他對謝老爺子都比對爺爺更能坦誠說話。
爸爸在宿舍樓外轉着,做着生命裏最困難的一個決定。他從理智上分析利弊風險,認爲應該留下來想辦法,可他的直覺和情緒在不斷否定着這種選擇。他不僅僅是不好意思開口,而且也有一種對於自己的深深的厭棄。對自己,對周圍,對他所能從事的一切事情。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傻瓜,是一個混蛋,是一個跟着別人做事而想不清楚局面的糊塗蟲。這種感覺讓他想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遠離自己的地方。身後追他的人不只是調查組或公安局,更是他自己的影子。他雖不想再跟王老西一起做生意,可是他想跟王老西一起走。
那一夜,爸爸和媽媽整夜無眠。爸爸想着心事,用被子蒙着腦袋。媽媽想說卻不敢說,想睡又忐忑不安睡不着。我或許感受到這種不尋常的氣氛,也同樣一夜不安,幾乎每個小時都哭起來,餓了熱了渴了拉了,到最後只是因爲哭本身造成的不安而哭。
第二天,事情有了一絲變化。爸爸早上收到一封掛號信,來自深圳,信封上還有外語。爸爸有些奇怪,拆開信封纔想起原委。
在深圳的時候,他在展銷會上遇到一些外國的冰箱廠家,他記着謝老爺子給的任務,就一家一家搭茬,一家一家套近乎,一家一家詢問有沒有購買生產線的可能性。他把廠子名字和地址、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寫在紙上,一家一家塞到人家手裏,最後也記不清塞了幾家,也許四五家,也許七八家。反正是見到外國電器廠就搭訕,具體是英國、法國還是德國他也搞不清,這幾個國家在他心裏反正是一樣的。
從深圳到海南,再回到家,從七月到十月,中間發生了太多變化,爸爸幾乎忘了這一碼事。此時看到信封上的外文字母還不明所以,直到拆開了信封,在印着外文名稱地址的體面的厚信紙上讀到信的正文,爸爸才恍然大悟。信是用客氣規矩的翻譯體中文打字印出來的,可能是找了專業的翻譯,讀起來毫無錯誤卻生澀怪異。但意思是明確無疑的。這是一家英國公司,願意技術轉讓,價格和合作方式都可以見面談。
爸爸一邊刷牙一邊看信,看到後面,漱口都顧不上,將牙刷一丟,套上工服,以最快的速度蹬上車子,衝到謝一凡宿舍。兩個人隨後趕到謝老爺子家,將信攤開,謝老爺子正穿上外套要出門,看到信,興奮得將外套又脫了下來,將爸爸引進屋,親自給他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