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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峯抱着特大號茶缸蹲在一邊,往嘴裏扒拉着紅苕米飯,等大家說完,他開口了,說什麼先進、落後的,不都是老百姓嗎?落後老百姓就該讓老曾打十環?再說老百姓沒有不落後的,你們到農村做一回老百姓試試,餓你們一冬,看你們落後不落後,偷不偷公家紅苕?
我湊到他身邊,想說謝謝什麼的,又覺得該謝謝他的是那個落後老百姓。劉峯臉對着大茶缸說,這兒的紅苕真不一樣啊,嚼着跟栗子似的。你個小穗子,就因爲你貪玩,這麼好的紅苕大娘今晚差點兒喫不上了。
那以後,哪兒有東西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裏就有劉峯。連女兵澡堂裏的掛衣架歪了,劉峯都會被請進去敲打。他心靈手巧,做木匠是木匠,做鐵匠是鐵匠,電工也會兩手。這是個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無數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他很快在我們當中重要起來。
我們跟劉峯真正熟識,是在他當上我們毯子功教員之後。我們每天最痛苦的時間不是早上跑操,不是晚上政治學習,也不是下午聽傳達文件,而是每天上午七點的毯子功課。我們那羣女兵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二,排成一隊有六七八米長,毯子功一個半小時,我們一個個由劉峯抄起腰腿,翻“前橋”(前軟翻),“後橋”(後軟翻),“蠻子”(側空翻),跳板蠻子。尤其跳板蠻子,他得在空中接住我們,再把我們好好擱在地上。我們恨毯子功,首先是我們覺得它無用,其次是我們膽小,給跳板彈幾米高再一個跟頭翻下來,整個人經過剎那的恐怖休克,都不知道怎麼落了地。因此只要劉峯提醒一句:“腰裏使勁兒,啊。”我們就會給他白眼,越發不使勁,全由他搬運。
我們停止給劉峯白眼,是他當選上全軍學雷鋒標兵的時候。當標兵本來不招人忌妒,但它的後果太好,比如入黨、提幹,提了幹後果更好,可以談戀愛結婚分房子生孩子。所以人人明爭暗奪當標兵。入黨對我們這些十多歲的孩子兵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政治待遇,以及由那待遇生髮的優越感,有些文件只有黨員配聽。聽文件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當這幫黨員拎着馬架子,齊刷刷向小排練室操步,個個一臉的國家大事,把目送他們的我等進步青年看成虛空,那是讓我們頂眼紅,頂妒忌。
我們中的郝淑雯是最後一個對劉峯收起白眼的。郝淑雯是那個把我們集體平均體重提高的豐滿女兵,一米六九,還沒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體溫的衝擊波。她是一個空軍首長的女兒,父親手下一個師的高射炮兵。郝淑雯活着的每天都要有人幫忙,騎車上街不會下車,就臨時叫住一個過路人幫她扶住車後架:“哎,老鄉!扶一下嘛!”男老鄉們當然都會奮不顧身衝上去扶這個美色撲人的女兵。扶完還意猶未盡,巴不得扶兩下、三下。自從來了個誰的忙都幫的劉峯,郝淑雯便每天“劉峯”不離口。有時郝淑雯的忙很難幫:縫被子把針丟失在棉花套裏,讓劉峯幫她棉絮裏撈針。
劉峯被選爲我們的軍區的代表,去北京參加全軍學雷鋒標兵大會,我們這才意識到,每天被我們麻煩的人,已經是全軍的明星了。他從北京回來那天,我們女舞蹈隊兩個分隊都坐在冬天的陽光下學文件,不知怎麼衝着歸營的標兵全站起來了。接下來更有趣的事發生了,所有人都拍起了巴掌。
劉峯頓時臉紅,看樣子是要掉頭往大門外逃。但是他馬上確定整天胡鬧的女兵們此刻一點兒也不胡鬧,有她們眼裏的真誠崇拜爲證。一向遭我們冷落,因此試圖用冷漠呆板戰勝我們的何小嫚也動人起來,朝劉峯睜着兩汪墨水似的大眼睛。何小嫚整個人可以忽略不計,就那雙眼睛長對了,黑得就像祕密本身。
“學習哪?”劉峯說。
還是老老實實的,就這樣問候我們。好像我們是他在村口碰上的一羣納鞋底的姑娘媳婦兒,正碰上他進村,搭訕一句:“做活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