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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種乏味語調。但說完他看着我,目光深深的。
就算以後的日子我記不住劉峯的長相,他的目光我也別想忘掉。
剎那間我幾乎認定劉峯就是專門爲我備的年貨,讓我私下裏過個年。他拉上那兩個志得意滿的女同屋,不過讓她們當電燈泡。我的案子發生,只有很少幾個人對我說過同情的話。劉峯的同情,非同一般,代表最高美德同情我。劉峯跟我是人羣的兩極,他在上,我自然在底部,也許比何小嫚還低。沒人覺得何小嫚危險,而我,讓他們感到一種對手感,一種神祕的危險。劉峯對我的關懷同情,基於對我父親的認同,爲此我都可以愛他了。那是個混賬的年齡,你心裏身體裏都是愛,愛渾身滿心亂竄,給誰是不重要的。劉峯說別哭,給,擦擦。他居然掏出一團糟的手絹給我,擱在平常我是要噁心的,但這一刻,不潔都象徵着溫暖和親密。我認定這些土頭土腦的甜餅就是專爲我做的。你被孤立了太久,被看成異類太久,什麼似是而非的感情感覺都可以拿來,變成你所需要的“那一種”關愛和同情。但下一刻我就明白真正的愛或者關愛是什麼了。林丁丁和郝淑雯同時進來,劉峯此刻正面朝窗外溼漉漉的冬夜,向她倆轉過臉,那雙單眼皮下發出的目光和看我是決然不同的。雖然劉峯的身份使他仍然持重,但那目光是帶葷腥的,現在看來就是帶荷爾蒙的。他軍鼓般的心跳就在那目光裏。
這就明白了。劉峯愛的是她倆中的一個。想也不用想,當然是郝淑雯。前一年郝淑雯跟劉峯一塊兒出過一趟差,去劉峯曾經做苦孩子的梆子劇團,學了個梆子獨幕劇回來。郝淑雯是可以唱幾聲的,唱得不是最好,但唱歌的人又沒有她的舞蹈基礎,她跳得也不好,但舞蹈隊裏又沒有像她這樣能開口唱的,因此這個載歌載舞的梆子戲,她就是獨一無二的女一號。劉峯演的是一個反派,最後要被女一號打翻在地。那是兩人萌發戀愛的好時機。後來“觸摸”事件暴露,我才知道我當時的判斷多麼失誤。
林丁丁是個文氣的女孩兒,比郝淑雯大一歲,當時應該二十歲。細皮嫩肉的丁丁,有種上海女子天生自帶的嬌嗲,手腳輕微的不協調,像小兒麻痹症落了點兒後遺症,而這不協調卻給了她一種稚氣,看她走路跑操人都會暗暗懷着一點兒擔憂:可別摔了。她話不多,每天總有一點兒身體不舒服。這種時常生小病的女孩兒最讓我們羨慕:帶病堅持工作,輕傷不下火線,諸如此類的表揚嘉獎都歸這類女兵包圓兒。我們那時都盼望生病。一幫年輕健壯的青年,掙死了表現不過是幫炊事班喂喂豬,切切土豆絲兒,多掃幾遍院子,多抹幾趟走廊,多衝幾次茅坑,可畢竟是茅坑少,人多,上百個人都要爭學雷鋒的表現,那得多少茅坑多大院子?所以每天鬧點兒小病的人自然條件就比我們這些健康人要好,人家天生“輕傷”,盡一份本職就是英勇。丁丁還有一點,就是天真無知,那麼一把歲數,你說阿爾巴尼亞人愛喫山鷹,所以叫山鷹之國,她也會圓眼睛一瞪:“真的呀?”她比我大四歲,可是拉到馬路上肯定所有老百姓都會認爲她更小。我們三人合用一個書桌,假如三個抽屜同時打開,你會發現只有丁丁是個女孩兒,我和郝淑雯都是地道丘八。丁丁其實也沒什麼好東西,但所有破爛兒讓她仔細收拾,就都擺放成了體己和細軟。丁丁有一雙不大但很圓的眼睛,繞了兩圈不長但濃密的睫毛,讓現在的人看,一定誤認爲她繡了眼線。我當時真的愚鈍,不知林丁丁暗中接受了劉峯多少小恩小惠。劉峯幫所有人忙,明着幫,但沒人知道他暗中幫林丁丁更多的忙。
我們三個女兵從牀下拿出馬紮子,餐桌就是劉峯裝煤油爐的紙板箱。劉峯自己蹲在地板上,說他老家的人都很會蹲,蹲着喫飯蹲着聊天,蹲着比坐着還舒適。我們有什麼辦法,只好讓劉峯舒適。劉峯做的甜品真好喫,他自己只喫一個,看着我們三人喫,像父親或者大哥一樣心滿意足。林丁丁的手向第四個餅伸去的時候,劉峯說哎呀,小林,這玩意兒不好消化,盡是油,回頭別鬧胃疼。丁丁的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郝淑雯已經一把搶到自己手裏。郝淑雯當時也被誤導了,認爲劉峯理所當然是爲她做的餅,我們兩個同屋是蹭喫的。任何男兵對她的殷勤她都是不多想的,先笑納再說。欠她殷勤她可不答應。炊事班馬班長一打肉菜就帕金森,馬勺又是顛又是抖,一旦給小郝哆嗦掉勺頭上兩片瘦肉,小郝會奪過勺往馬班長腦殼上打。一次冬訓野營,毛毛雨裏行軍三十公里,到宿營地所有人都成了冰冷的泥糰子。炊事班兩口大鍋同時燒洗腳水。到處稀泥,沒地方坐,我們多數人都只能站着,一隻腳先放進盆裏燙,拿出來穿上鞋襪,再燙另一隻腳,等另一隻腳燙熱了,解乏了,前面燙熱的腳又站乏了,凍涼了。郝淑雯找了個長方形木箱坐上去,兩腳泡在熱水裏無比受用。首席中提琴手端着一盆水過來,叫她挪挪,他也要坐。小郝說不行,兩人坐箱子喫不消,三合板箱子,咋喫得消兩個屁股?中提琴手說是喫不消,那就請她起來。她看着他笑,意思是你想什麼呢,我給你讓座?中提琴手問她,知不知道木箱裏裝的什麼。小郝說不知道。中提琴手告訴她,裝的是中提琴,正式的琴盒壞了,這個是舞美組臨時用三合板釘的。小郝還是看着他笑,照樣不讓。中提琴手急了,說箱子裏裝的是老子的琴,小郝你不要喫屎的把屙屎的還麻到了(欺負到了)!小郝仍然笑,學他的四川話說,老子就要麻到你。男兵們對郝淑雯毫無辦法,不給她甜頭喫她會搶。
那天晚上甜餅喫過後,一個週六,我和郝淑雯看完露天電影回來,同時嗅到屋裏一股油膩的甜味。小郝問丁丁:又喫甜餅了吧?丁丁反問:什麼甜餅?沒有啊!小郝伸着脖子,就像要用舌頭舔舔空氣,來戳穿丁丁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