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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當菸灰缸裏有了二十個菸蒂的時候,劉峯給了保衛幹事一個非常老實的說法:“我不知道。”
保衛科幹事看着他,一絲冷笑出來了:自己的手指頭要幹什麼,心裏會不知道?
劉峯垂頭瞥了一眼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第一次發現他的手很難看。有可能的,當時手指頭揹着他的心,暗打歹主意。但他的心確實不知道。
後來我和郝淑雯問林丁丁,是不是劉峯的手摸到她的胸罩紐襻她才叫救命的。她懵懂一會兒,搖搖頭。她認真地從頭到尾把經過回憶了一遍。她甚至不記得劉峯的手到達了那裏。他說他愛他,就那句話,把她嚇死了。是劉峯說他幾年來他一直愛她,等她,這一系列表白嚇壞了她。她其實不是被觸摸“強暴”了,而是被劉峯愛她的念頭“強暴”了。
這麼多年過去,我才覺得我弄明白了一點:林丁丁的身體並不那麼反感劉峯,劉峯矯健壯實,一身形狀很好的肌肉,假如抽去那個模範標兵的概念,她的身體是不排斥他的,因爲年輕的身體本身天真矇昧,貪喫,也貪玩,身體在驚訝中本能地享受了那觸摸,她繞不過去的是那個概念。
接下去就開始了公開批判。也就那麼幾個手段,大會小會上念檢討,大家再對檢討吹毛求疵,直到劉峯把自己說得不成人樣。這個不久前還在北京的全軍標兵大會上被總政治部首長戴上軍功章的劉峯,此刻在我們面前低着頭,個頭兒又縮了兩厘米。我坐在第二排馬紮上,卻看不見劉峯的臉,他的臉藏在軍帽的陰影裏,只見一顆顆大粒的水珠直接從軍帽下滴落到地上,不知是淚還是汗。開始我們沒幾個人發言,都想不出壞話來講劉峯,劉峯畢竟有恩於我們大多數人啊。但不知誰開了個頭,把所有人的壞話都引發了。最難聽的壞話是劉峯自己說出來的,他說他表面上學雷鋒,內心是個資產階級的茅坑,臭得招蒼蠅,髒得生蛆。講到如此無以復加的地步,別人當然就放了他了。
不久處置劉峯的文件下來了:黨內嚴重警告,下放伐木連當兵。下放去伐木,跟我爸爸修水壩是一個意思。
邊境衝突起來,聽說劉峯已經調回他過去的老連隊:野戰軍的一個工兵營。一九八〇年夏天我在成都的馬路上碰到他。他一定是先看到我的,但不願意招呼我,轉身站在一個賣油淋鴨的攤位邊。因爲等着買鴨子的人多,他想混入人羣,錯過我。我還是沒讓他錯過,揚起嗓子叫了他一聲。
他假裝尋找聲音來源,目光盡往遠處投。這個表演比較拙劣,因爲一大街的人就我倆穿軍裝。下面就是我的表演了,也不高明。我熱情過火地衝了一步,手伸了老長,不由分說地握住他的右手。我也表演,我演的是多麼徹底地忘卻了他最不堪的那次公開露面:汗水淚水直接從軍帽下滴落一地。我的表演還想告訴他:就算沒忘記那一幕,現在誰還會計較?摸摸脊樑怎麼了?脊樑是全身最中性的部位了吧?戰場都上過的人,性命都差點兒讓摸掉了,還吝惜脊樑?!
就在碰到他手的剎那,我明白了,那手是假肢。那隻曾經摸過丁丁脊樑的手,被丟在了戰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