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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小嫚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真正識得劉峯善良的人。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劉峯人格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就是善良嗎?他如果能夠以觸摸女性來證明自己的人性,雄性,小嫚當然會以身以心相許。
何小嫚在劉峯房間裏一直待到九點半,劉峯同屋的兩個人看完電影回來,她才告別。
當她搬着劉峯給她的那個紙殼箱下樓時,對所有男兵都昂着頭。她想對他們說的話是:你們什麼東西?連劉峯的小腳趾都不如!
她一直保存着劉峯的所有獎品,但始終不知道劉峯爲什麼拋棄了它們。我覺得我懂得劉峯對那些獎品的態度,以及他把它們當廢品拋棄的理由。他或許是這麼想的:你們把這些東西給我的時候多慷慨啊,好像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可我想問你們要一點點人的感情,一點點真情,都是不行的;對我的真情呢,哪怕給予一點點承認,一點點尊重,都不行,你們就要叫“救命”!就要口誅筆伐,置於死地而後快。做模範標兵當然光榮神聖,但是份苦差,一種受戒,所有的獎品都是對受戒的慰問,對苦差的犒勞,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確認:你那麼有品,不準和我們一樣凡俗,和我們一樣受七情六慾污染。劉峯扔掉那些獎品,等於扔掉了枷鎖。
第二年秋天,何小嫚也離開了我們。她也是被處理下基層的。一九七八年國慶,我們到阿壩爲即將解散的騎兵團和軍馬場演出。戰爭不再需要騎兵和軍馬,騎兵和軍馬將永遠退役,我們的芭蕾小舞劇《軍馬和姑娘》也就將永遠謝幕。舞臺坑窪不平,第一次走臺A角小戰士就崴了腳腕,腳腫得漫說穿足尖鞋,連四十號男鞋都穿不進去,把皮帽子當鞋穿。楊老師便把何小嫚頂上去。何小嫚那時已是標準龍套,只在兩個大型集體舞裏充數,因此所有人認爲這段小戰士獨舞是對她的厚賞。女分隊隊長郝淑雯在服裝組找到了小嫚。何小嫚因爲擔任的節目少,常在服裝組幫忙,總有釘紐扣、補假髮之類的瑣事可做。她當兵四年,到此刻對於“進步”和“向組織靠攏”的真諦徹底摸透,那就是對該你做的事馬虎,對不該你做的事操勞:假如服裝員跟團支部提出“何小嫚常常幫着服裝組補連褲襪”,那可遠比舞蹈分隊表揚她“何小嫚練功積極,演出認真”重要得多。聽到後者,團支部會認爲,舞蹈隊的,練功積極是本職,演出認真理所當然,有什麼可表揚的。忙活別人的工作,比如幫服裝員補鞋補襪之類,就會撈到分外表揚。郝淑雯向何小嫚傳達完楊老師的指令,何小嫚說不行,她頂不了A角小戰士。郝淑雯以爲自己聽錯了,平時在楊老師編導的舞蹈裏,哪怕給她的角色是隻狗,她都會樂顛顛地接過來演。何小嫚說完,又把鼻尖湊到尼龍襪上,繼續織補。我們還有待發現,小嫚眼睛的精彩凝聚力得益於她的中度近視。有次在昏暗的後臺,她用掃把來回掃一小塊兒地方:原來她把屋頂漏進來的白色光斑當黏在地板上的化妝棉紙清掃了。
“你不想演小戰士?”女分隊隊長這是第二次問何小嫚,給她反悔的機會。小郝跟我們都認爲,何小嫚的白日夢都充滿着這個小戰士。那麼出風頭的一個角色,既頑皮又憨拙,非常討觀衆好,每次都是掌聲連着笑聲,我們都恨不得削掉幾公分身高去出這份風頭。
“我頭暈。”這是何小嫚給的理由。
誰不頭暈?海拔四千米,打個噴嚏都能耗盡氧氣,一動不動所有人都會輕微哮喘。每天有人流鼻血,心慌,噁心,腹瀉,層出不窮的高原反應中,頭暈是最舒服的一種。健美健將朱克一夜就老了,血壓躥到一百八,心跳也快快慢慢的。
“誰不頭暈?”郝分隊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