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 (第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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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六</h2>
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可是我不敢常勞動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襪子燻得常不喫飯。我知道媽媽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邊,愣着。她和自己說話。她想什麼主意呢?我可是猜不着。
<h2>七</h2>
媽媽囑咐我不叫我彆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給我找到一個爸。這是另一個爸,我知道,因爲墳裏已經埋好一個爸了。媽囑咐我的時候,眼睛看着別處。她含着淚說:“不能叫你餓死!”嘔,是因爲不餓死我,媽才另給我找了個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點怕,又有點希望——果然不再捱餓的話。多麼湊巧呢,離開我們那間小屋的時候,天上又掛着月牙。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離開這住慣了的小屋了。媽坐了一乘紅轎,前面還有幾個鼓手,吹打得一點也不好聽。轎在前邊走,我和一個男人在後邊跟着,他拉着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着一點光,彷彿在涼風裏顫動。街上沒有什麼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們咬;轎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媽抬到城外去,抬到墳地去?那個男人扯着我走,我喘不過氣來,要哭都哭不出來。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涼得像個魚似的,我要喊“媽”,可是不敢。一會兒,月牙像個要閉上的一道大眼縫,轎子進了個小巷。
<h2>八</h2>
我在三四年裏似乎沒再看見月牙。新爸對我們很好,他有兩間屋子,他和媽住在裏間,我在外間睡鋪板。我起初還想跟媽媽睡,可是幾天之後,我反倒愛“我的”小屋了。屋裏有白白的牆,還有條長桌,一把椅子。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暖和了。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淨。我好久沒去噹噹了。新爸叫我去上學。有時候他還跟我玩一會兒。我不知道爲什麼不愛叫他“爸”,雖然我知道他很可愛。他似乎也知道這個,他常常對我那麼一笑;笑的時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媽媽偷告訴我叫爸,我也不願十分的彆扭。我心中明白,媽和我現在是有喫有喝的,都因爲有這個爸,我明白。是的,在這三四年裏我想不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兒;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面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麼都亮,都清涼,像塊玉似的,有時候想起來彷彿能用手摸到似的。
<h2>九</h2>
我很愛上學。我老覺得學校裏有不少的花,其實並沒有;只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罷了,正像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兒——在野外的小風裏歪歪着。媽媽是很愛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地戴在頭上。我有機會便給她折一兩朵來;戴上朵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媽喜歡,我也喜歡。在學校裏我也很喜歡。也許因爲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h2>十</h2>
當我要在小學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噹噹了。我不知道爲什麼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他許多日子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可是媽媽並沒這麼打算。她還打扮着,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爲什麼呢?我不明白!好幾次,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着。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給你媽捎個信兒去!”“嗨!你賣不賣呀?小嫩的!”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我明白,只是沒辦法。我不能問媽媽,不能。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莊重地說我:“唸書!唸書!”媽是不識字的,爲什麼這樣催我念書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媽是爲我才做那樣的事。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疑心的時候,我恨不能罵媽媽一頓。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做那個事。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學畢業後又有什麼用呢?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的有好幾個做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她們似乎什麼都知道,也愛偷偷地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事——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做……這麼一想,有時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餓着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看着別人喫點心,多麼香甜呢!可是我得省着錢,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兒呢。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它無倚無靠地在灰藍的天上掛着,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