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 (第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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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一</h2>
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着點寒氣的一鉤兒淺金。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在這個月牙兒一樣的月牙兒;多少次了。它帶着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地在我記憶中的碧雲上斜掛着。它喚醒了我的記憶,像一陣晚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h2>二</h2>
那第一次,帶着寒氣的月牙兒確是帶着寒氣。它第一次在我的雲中是酸苦,它那一點點微弱的淺金光兒照着我的淚。那時候我也不過是七歲吧,一個穿着短紅棉襖的小姑娘。戴着媽媽給我縫的一頂小帽兒,藍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記得。我倚着那間小屋的門垛,看着月牙兒。屋裏是藥味,煙味,媽媽的眼淚,爸爸的病;我獨自在臺階上看着月牙,沒人招呼我,沒人顧得給我做晚飯。我曉得屋裏的慘悽,因爲大家說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覺自己的悲慘,我冷,餓,沒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兒落下去。什麼也沒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聲被媽媽的壓下去;爸,不出聲了,面上蒙了塊白布。我要掀開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裏只有那麼點點地方,都被爸佔了去。媽媽穿上白衣,我的紅襖上也罩了個沒縫襟邊的白袍,我記得,因爲不斷地撕扯襟邊上的白絲兒。大家都很忙,嚷嚷的聲兒很高,哭得很慟,可是事情並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裝入那麼一個四塊薄板的棺材裏,到處都是縫子。然後,五六個人把他抬了走。媽和我在後邊哭。我記得爸,記得爸的木匣。那個木匣結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來,我就想到非打開那個木匣不能見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裏,我明知在城外哪個地方埋着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個雨點,似乎永難找到。
<h2>三</h2>
媽和我還穿着白袍,我又看見了月牙兒。那是個冷天,媽媽帶我出城去看爸的墳。媽拿着很薄很薄的一摞兒紙。媽那天對我特別的好,我走不動便揹我一程,到城門上還給我買了一些炒栗子。什麼都是涼的,只有這些栗子是熱的;我捨不得喫,用它們熱我的手。走了多遠,我記不清了,總該是很遠很遠吧。在爸出殯的那天,我似乎沒覺得這麼遠,或者是因爲那天人多;這次只是我們孃兒倆,媽不說話,我也懶得出聲,什麼都是靜寂的;那些黃土路靜寂得沒有頭兒。天是短的,我記得那個墳:小小的一堆兒土,遠處有一些高土崗兒,太陽在黃土崗兒上頭斜着。媽媽似乎顧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墳頭兒去哭。我坐在墳頭的旁邊,弄着手裏那幾個栗子。媽哭了一陣,把那點紙焚化了,一些紙灰在我眼前捲成一兩個旋兒,而後懶懶地落在地上;風很小,可是很夠冷的。媽媽又哭起來。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爲媽媽哭得可憐而也落了淚。過去拉住媽媽的手:“媽不哭!不哭!”媽媽哭得更慟了。她把我摟在懷裏。眼看太陽就落下去,四外沒有一個人,只有我們孃兒倆。媽似乎也有點怕了,含着淚,扯起我就走,走出老遠,她回頭看了看,我也轉過身去:爸的墳已經辨不清了;土崗的這邊都是墳頭,一小堆一小堆,一直襬到土崗底下。媽媽嘆了口氣。我們緊走慢走,還沒有走到城門,我看見了月牙兒。四外漆黑,沒有聲音,只有月牙兒放出一道兒冷光。我乏了,媽媽抱起我來。怎樣進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記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個月牙兒。
<h2>四</h2>
剛八歲,我已經學會了去當東西。我知道,若是當不來錢,我們孃兒倆就不要喫晚飯;因爲媽媽但凡有點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準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裏必是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乾淨得像個體面的寡婦。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鏡子。只有這件東西似乎是不必要的,雖然媽媽天天得用它。這是個春天,我們的棉衣都剛脫下來就入了當鋪。我拿着這面鏡子,我知道怎樣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當鋪是老早就上門的。我怕當鋪的那個大紅門,那個大高長櫃檯。一看見那個門,我就心跳。可是我必須進去,似乎是爬進去,那個高門坎兒是那麼高。我得用盡了力量,遞上我的東西,還得喊:“噹噹!”得了錢和當票,我知道怎樣小心地拿着,快快回家,曉得媽媽不放心。可是這一次,當鋪不要這面鏡子,告訴我再添一號來。我懂得什麼叫“一號”。把鏡子摟在胸前,我拼命地往家跑。媽媽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東西。我在那間小屋住慣了,總以爲東西不少;及至幫着媽媽一找可當的衣物,我的小心裏才明白過來,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媽媽不叫我去了。可是,“媽媽咱們喫什麼呢?”媽媽哭着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只有這一件東西是銀的。我知道,她拔下過來幾回,都沒肯交給我去當。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現在,她把這末一件銀器給了我,叫我把鏡子放下。我盡了我的力量趕回當鋪,那可怕的大門已經嚴嚴地關好了。我坐在那門墩上,握着那根銀簪。不敢高聲地哭,我看着天,啊,又是月牙兒照着我的眼淚!哭了好久,媽媽在黑影中來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嘔,多麼熱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處,連餓也忘了,只要有媽媽這隻熱手拉着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說:“媽!咱們回家睡覺吧。明兒早上再來!”媽一聲沒出。又走了一會兒,“媽!你看這個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這麼斜斜着。爲什麼它老這麼斜斜着呢?”媽還是一聲沒出,她的手有點顫。
<h2>五</h2>
媽媽整天地給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幫助媽媽,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着媽媽,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時月牙兒已經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都是買賣地的夥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喫不下飯去。我坐在她旁邊,看着月牙,蝙蝠專會在那條光兒底下穿過來穿過去,像銀線上穿着個大菱角,極快地又掉到暗處去。我越可憐媽媽,便越愛這個月牙,因爲看着它,使我心中痛快一點。它在夏天更可愛,它老有那麼點涼氣,像一條冰似的。我愛它給地上的那點小影子,一會兒就沒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沒了,地上就特別地黑,星也特別地亮,花也特別地香——我們的鄰居有許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像一層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