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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自己成熟到可以进入政治领域了。印度上上下下都是政治。但土邦却不见独立运动的踪影。那是非法的。我们听说了外面那些伟大的名字、伟大的事迹,但我们只是远远观望。
那时候我在读大学。按计划,我应该拿到文学学士学位,然后取得邦主的奖学金去学医或者学工程。然后我会娶大学校长的女儿。所有这些都定好了。我并不抗拒这些,但又觉得它们和我无关。我在大学里愈来愈感到空虚无聊。我听不懂文学课。我看不懂《卡斯特桥市长》。我不理解那些人物和故事,也不知道那本书的年代背景。莎士比亚还好,但我不明白雪莱、济慈、华兹华斯写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我读那些诗人的作品时想说:“这是一派谎言。没人有那种感觉。”教授叫我们抄他的笔记。他大声地念着,一页又一页,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点就是,他念笔记的时候为了更简略,也为了让我们抄得一字不差,从来不说华兹华斯。他总是说W,华兹华斯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从来不说华兹华斯。W做了这个,W写了那个。
我心乱如麻,觉得我们全都生活在虚假的安全感中,觉得无所事事,憎恨学业,同时知道外面正天翻地覆。我崇拜独立运动的大人物。我责备自己无所作为,责备自己屈从于别人为我安排好的生活。一九三一或一九三二年的某个时候,听说圣雄号召大学生罢课,我决定响应。我做得更出格。我在前院生起一小堆火,把《卡斯特桥市长》、雪莱和济慈的作品及教授的笔记全扔进去,然后回家等着暴风雨落到我头上。
可风平浪静。好像没人对我父亲提起这事。没听说教务长发话。也许那堆火不够大。书很难烧,除非你先燃起一堆大火。也许大学前院太混乱太嘈杂,那儿的大街太喧闹,我在一个小角落里干的勾当根本算不得新鲜。
我更觉得自己没用。印度的其他地方出了伟人。如果能跟随他们,甚至只是看他们一眼,我会感到多么幸福。我愿意放弃一切,只要能接触到他们的伟大。而在这里,在王宫脚下,有的只是唯唯诺诺的生活。我夜复一夜思索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我知道,圣雄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危机,就在一两年前,在他的隐修处。在宁静中,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在众人的崇敬中,他痛苦地思索着该如何点燃这个国家。最后,他出人意料地想到组织不可思议的盐路长征,从自己的隐修处一直走到海边,去采盐。
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待在穿制服的侍臣父亲的房子里,仍旧(为了息事宁人)假装去上课,但忍受着我前面所说的那些煎熬,最终我有了一个好主意。我无比肯定那浮上我心头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一定要施行。那个决定就是我要牺牲自己。不是空洞的牺牲,瞬时的行动——跳桥、撞火车是无论哪个傻瓜都能做的——而是更为长久的牺牲,是圣雄会赞同的那种。他指出了种姓制度的诸种罪恶。没人说他错了,但很少有人为此做些什么。
我的决定再简单不过。我要背弃我们的祖先——祖父说的那些受外族压迫、挨饿受穷的愚蠢祭司,背弃父亲要我在邦主手下做大官的愚蠢愿望,背弃大学校长要我娶他女儿的愚蠢愿望。我决定背弃所有那些死路,把它们踩在脚底,我要做的是我能力所及的唯一高尚的事情——找一个身份最卑微的女人,娶她为妻。
事实上我已经有目标了。是大学里的一个女生。我不认识她。我没跟她说过话。我只是注意过她。她瘦小粗糙,看上去像是从某个部落来的,皮肤特别黑,使那两颗大门牙显得尤其白。她衣服的颜色有时很鲜亮,有时则很晦暗,仿佛是同肤色融合了。她多半属于低等种姓。邦主给所谓“低等阶层”提供一定数量的奖学金。人人都知道邦主虔诚,奖学金就是他的宗教善行之一。事实上,那就是我在课堂上看见她捧着书本时的第一个念头。许多人在看她。她谁也不看。这之后我常常见到她。她握笔的姿势奇怪、坚决而幼稚,她抄写教授的笔记,关于雪莱和W,当然还有勃朗宁、阿诺德,以及通篇都是独白的《哈姆莱特》的价值。
这最后一个词让我们非常头疼。教授念这个词时会有三四种发音,全看他当时的心情;当他考我们对笔记的理解时,我们不得不念出这个词,那情形,你真可以说是一个人一种发音。对我们许多人来说,文学就是这样一种困窘。由于某种原因,我以为那个女孩既然能拿到奖学金,就应该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懂得多。可是有一天,教授向她提问——通常他难得注意她——我却发现她一窍不通。她几乎说不出《哈姆莱特》的情节。她只记得那些句子。她以为故事发生在印度。教授自然嘲笑了她,班上的人哈哈大笑,就好像他们知道的比她多很多似的。
之后我更注意那女孩了。她让我着迷,又让我厌恶。她的出身恐怕极其卑微。想到她的家庭、她的族人以及他们的职业,就让人受不了。那样的人去寺庙,不会被允许进入供奉神像的圣殿。主持仪式的祭司决不会碰他们一下。他会把圣灰扔给他们,就像扔吃的给狗一样。每当我细想那女孩的事,这一类的念头就会把我包围。那女孩能感受到别人的注视,但她从来不回看他们。她在努力坚持。只要一点点力气就能把她碾碎。我对她越来越着迷,竟生出一丝同情,希望能看看她眼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