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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个女孩,我认为我应该去跟她告白,并且和她共度一生,完成我的牺牲。
学生们经常会去一家茶室或者说是餐厅。我们叫它宾馆。在大路旁边一条胡同里。很便宜。你跟服务生要香烟,他就会在桌上放一个打开的纸包,里面有五支烟,你抽几支就付几支的钱。就是在那里,有一天我看见那个拿奖学金的女孩独自坐在一张有环形花纹的小桌旁,穿着一身晦暗的衣服,头顶的天花板上垂着吊扇。我走过去,在她的桌子旁边坐下。她应该高兴才是,可她似乎吓坏了。然后我意识到尽管我大概知道她是谁,她却多半没看过我一眼。我在班上并不出众。
所以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小小警告。我注意到了,却并不在意。
我对她说:“我在英文课上见过你。”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也许会让她认为教授提问《哈姆莱特》令她难堪的时候我在场。她没答话。精瘦的服务生满脸油光,身上是连穿了好几天的脏兮兮的白外套,他将滴着水的杯子搁在桌上,然后问我要什么。这稍稍缓解了我的尴尬。她却没有因此放松。她眼下的处境很古怪,老有人看她。她那黝黑的上唇在大白牙上缓缓滑动——就像蜗牛那样湿湿黏黏的。这时我才看出她扑了粉。脸颊和额头上绽开一片白色,令黑皮肤显得暗淡,而在粉的边缘油亮亮的黑皮肤又露了出来。我觉得恶心、羞耻,又有点感动。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能说:“你住哪儿?你父亲做什么的?你有兄弟么?他们做什么的?”这类问题只会惹麻烦,况且说实话,我也不想知道答案。答案会把我带入深渊。我不愿意落到那一步。于是我就坐着,抿着咖啡,从服务生留在桌上的纸包里掏出一支细细的廉价香烟抽着,一言不发。我低头瞥见她黝黑的小脚上套着一双不值钱的拖鞋,我又一次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那么感动。
我没事就往茶室跑,每次看见那女孩在里面,我就坐到她的桌子旁边。我们不说话。有一天她在我后面进来。她没有走到我的桌子旁边。我很尴尬。我想着茶室里的其他人,谁都有一段平淡而稳妥的前程,有那么一阵子,说实话,我有点害怕了,我想是不是该放弃什么牺牲生活。我坐着没动。可是,一种挫败感,以及那女孩的冷漠态度惹恼了我,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来。她似乎料到了,似乎微微向边上挪了挪,仿佛在给我腾地方。
那个学期就是这样。没有说过话,没有在茶室外见过面,却建立起一种特殊的联系。我们开始在茶室里遭遇别人的异样眼神,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在,也会遭遇这种眼神。女孩神情窘迫。看得出她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审判的眼神。但是,那虽然令她无地自容,却给了我一种奇怪的满足。我将这审判——来自服务生、学生、地位低微的人的审判——当作我牺牲生涯所收获的第一枚甜蜜的果实。这只是最初的果实。我知道前面会有更大的战斗、更严酷的考验,以及更甜蜜的果实。
第一场战斗没过多久就来临了。一天,在茶室里,那女孩对我开口了。我已经习惯了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那仿佛是一种完美的交流方式——所以这样的进展在我看来却是退步,让我吃了一惊。而与惊讶相交织的是对她声音的失望。这时我意识到,在课堂上,甚至在教授提问她《哈姆莱特》那会儿,我听到的不过是她的嗫嚅。她的声音就这么直愣愣地从小方桌另一边传来,听起来不温柔、不羞涩,也丝毫没有甜美的意味,你也许会以为这么一个矮小、瘦弱、胆怯的人应该有那样一种声音。她的声音粗糙,沙哑,刺耳。我会把这种声音与她那一类人联系在一起。我以为她既然拿了奖学金,就会把那样的声音抛弃掉。
我一听见这声音就心生厌恶。我觉得自己在往下沉——这感觉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这种恐怖必然会与牺牲相伴,我已经决心牺牲,就不得不继续忍受下去。